第47章 萌
元奚白
開圖因為皇帝的病,一直被拘束在禦醫署,很不自在,總是嚷嚷着要走。長安飄起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再一次向我提出。
我說:“皇帝的藥可以停了麽?”
他苦着臉:“要不是可以停了,臣還敢向皇後開口麽?”
我大喜:“真的?”
“是的。聖上洪福齊天,早先一個月就可以停了。臣為固本培元,所以又多開了一個月的藥。”
哦,難怪他說最近的藥苦了許多,原來是這厮公報私仇呢。
“那……皇帝的身體底子……”
“從小的弱症,三五個月,哪裏能說好就好?還是要将養着。皇後的憂心臣也知道,不過臣曾經聽說一個故事,還是桑梓對臣道的,皇後想聽麽?”
嗯,桑梓在王家養了這幾個月,不但跟王家兄弟兩熟了,跟開圖也這樣熟。哎呀哎,某人的曲兒,這怕是唱定了。
“願聞。”
“有對夫妻。丈夫是位大儒,學生很多,桃李天下。可是他身體,三五不時就發熱,一年中有半年都得纏綿病榻,因此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沖學生發火。他的一位學生,是當時有名的博學之士,名氣比他的老師大得很。可是說起他的老師,他還是自嘆不如,說:‘先生若非身體不好,哪裏還有我們這些學生揚名的機會呢?’就是這樣一位大儒,皇後猜猜,他活了幾歲?”
我不語。
“他雖身體不好,卻有位賢妻。誰都覺得他活不過四十歲,可是因為這位賢妻的細心照料,加上他自己也喜歡走訪名山,活動氣血,結果竟活了八十多歲,壽終正寝。委實出乎世人意料。”
“開圖,你是不是想說,‘反正皇帝是靠你照料的,你就盡早放我走吧’?”
他一拜,“英明者如皇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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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師兄弟兩一個德行。
我說:“好。不過你去哪裏,得讓我知道。有什麽事,必得找得到你。”
他不甘願地應了。臨走又囑咐:“冬日宜進補,皇帝的飲食可以多加些益氣補血的食料。”
這個我自然知道。
冬至日大朝,宮內朝堂都一片繁華忙碌,直到晚上敲了二更鼓,作為帝後的我們才得回明光殿休息。
我雖然過了前幾個月的不适,可是身子漸漸沉重,一天下來就有點累。殿中暖爐微熏,我就有點懶得動了。
他自拿了熱水洗臉,又絞了帕子幫我洗。我本來眯着眼昏昏欲睡,這一洗,清醒了,拿了準備的羹湯給他吃。
他看了一眼,“太熱了,還是晾一會兒。”又來拉我道:“前朝的舊俗,說女子在梳頭千次,可以活血,消百病。我給你梳頭罷。”
“那是要沐浴更衣之後。前朝的冬至是新歲呢。”
他已經拿起梳子:“神學不像,咱們形做到就可以了。”
他解開我的發髻,當真幫我梳起頭發來,嘴裏還默數着數。
難道真要梳千下?前朝冬至罷朝罷兵,是講究一天閑靜什麽事也不做的,才有精神夜半沐浴洗頭。現在要那麽折騰,怪累的慌。
我說:“不用那麽認真,幾百下就可以了……”
他噓了一聲,“別說話,我要數亂了……”
我只好不動。過了一會兒又提醒他:“湯快涼了……”
他這次果真不理我了。
等他足足梳完一千兩百下,湯早涼了。
我只好将那湯在碳爐上熱溫了再給他。他又看了一眼,才吃下。
許是梳頭果真能活血,我原來困乏的恨,這時候躺在床上翻啊翻的卻睡不着。他也沒睡着,虛虛摟着我的肚子。
我沒話找話:“瞧你剛剛不情願吃那羹湯的模樣,不好吃麽?”
他頓了頓:“挺好吃的。”
“那你不餓?”
“不是——我沒有不情願吃,只是,太上火了些。”
“最近你上火麽?”
“……有些。”
“怎麽嘴裏又冒泡了?”
“不是。”他放在我腰間的手忽然緊了緊,“……我有時,想你想得厲害。”
想我?
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頓時尴尬。從有孕以來,他跟我在一起,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只是……
我小聲道:“要不,我們分開睡?”
他在我後腰揉了揉,嘆息道:“不用。這點自持之力還是有的。”
我被他嘆息得有些心驚,仗着有身,膽肥推他道:“可不許你做什麽事,你敢食言而肥,我……”
他沉默半晌,忽然悶笑起來,漸漸越笑越大聲,眼見就要沖破殿宇。我急急按住他的嘴巴,低聲罵他:“你做什麽?”
他扒下我的手,黑暗中捧起我的臉,輕輕啄了一下,“我歡喜,小白。”
我捶了他一下,安心躺着。
他在我耳邊道:“不會。我從來只跟你做那樣的事,這一生,只跟你做那樣的事。”
日子安靜過去,大興二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一,母親送來三十枚雞蛋。他看見了,笑道:“過幾天是你我生日,不會這個孩子也來湊熱鬧?”
當然不會有如此巧合,只是千秋節當夜他跟我在一起,第二天也沒有出宮去。我私心,其實是想離這個日子遠一些,誰知次日夜裏就腹痛起來。
他比我還機警,“要生了?”
我點頭。
産室布置在東偏殿,與寝殿一牆之隔。他用厚厚的大氅包住我,一把抱過去了。穩婆等等皆是早就準備好的,母親和阿姊前日千秋節進宮來看我就已經住了下來。當下去佛前誦經的、去燒熱水的,準備嬰孩服用的,都忙碌起來。這次他非要陪産,我疼得吃不下點心,顧不上他。痛得厲害的時候,直攥着他的手,他隔着竹簾握住我的手疊聲道:“不疼了,不疼了……”
挨了一陣陣痛,終于聽得一陣嘹亮的哭聲,有婦人喊:“是皇子!”
頓時有些脫力,由着她們折騰。
好一會兒,聽到他喊:“奚白,奚白……”
我身上疼,只得捏了捏他握住我的手,心想這當爹的怎麽還不去看看兒子。有人卷起簾子,他整個身子探過來:“還好麽?”
我只得小聲道:“好。”
母親把孩子抱給他:“五斤七,比大郎輕一些。小是小了些,壯着呢,聽這哭聲……”
他小心接過來,半跪在榻前把孩子捧在枕邊跟我一起看。
唔,比浴兒剛出生那會兒長得開些,好看些。太陽初升,有日光從窗棱間縫中照進來,薄薄的日光印在榻前的父子身上,有些柔。
他端詳兒子,向我道:“小名就叫‘萌’,取春日初始,太陽初升之意。你看好不?”
反正大名總要等行冠禮之後再最後定,我點頭:“好。”
當天皇帝即宴五品以上,賜帛有差,賜天下同日生者粟米。三月十六日滿月這天,宮中設宴,請窦氏、王氏、元氏族人入宮慶賀,并賞賜宮人。晚宴在麟趾殿,我抱着孩子出來給大臣、命婦們看,接受他們的祝賀和贊美。
我還是決定自己哺乳孩子,因為怕夜裏吵擾到他,月子仍在偏殿過。夜半他聽見孩子哭,常常過來看視,見我半眯着眼昏昏欲睡地抱着兒子喂奶,總說:“再過段時間就好了……”也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