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疾愈
李濟
秦開圖跟我說了好一會兒我的病。
我是且喜且憂。
喜的是并無大礙,憂的是還要一到三年眼睛才能痊愈。我長嘆一聲,別人怎麽能體會我看不清楚的痛苦呢?
“其實……臣聽說有胡醫能快治此疾,臣也親自推考,的确可行。半月之內,可使陛下視物無礙。”
既然如此,為何不一試?“有什麽問題麽?”
“向臣舉薦的那個人,是陛下之前的內侍,現在廷尉牢中的桑梓。之前臣去牢中問詢陛下的起居,她說早先曾在西域見過此眼疾,并說此疾在那裏常見,當地醫術好一點的胡醫都會醫治。因為她有罪在身,所以她推舉的人,臣不敢輕信。”
桑梓麽?
天色陰沉,就要下大雨。
我在綾绮殿召見桑梓。雖然看不清,但我還是加了一層簾子。
“臣桑梓,參見吾皇。”
她還是自稱臣。
我心中感慨:“桑梓,你從漠南跟随朕,至今四年了吧?”
“是。”
“你能幹,體貼,幾次朕纏綿病榻,都是你寬慰。朕不止一次動過封賞你的念頭,但是你自己都推卻了。你還常常說,要等五十歲了致仕,到江南買田置業,也享受一般富貴人家的尊榮快活,現在想想,難道都是诓騙朕的嗎?”
“陛下……”她哭起來,“臣伺候陛下四年,雖然有不盡心的地方,但是忠心耿耿,絲毫沒有別的念想。陛下在漠南時曾經對臣告誡:‘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能騙我’,這句話臣一直銘記在心,不敢有片刻忘記。臣至今日獲罪,唯一的過錯就是以女身假冒宦者入侍,可是,鬥膽請陛下為我設想下,我一介女身,漂流南北,如果不拿這個借口,如何能殘喘茍活,勉強不失去尊嚴?這是臣唯一的罪愆,欺騙君主,是死罪,陛下若要以此治罪,臣引頸就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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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朕身邊四年,難道都沒有機會說清楚麽?漠南回軍之時,你若開口,難道朕會強治你的罪麽?”
“陛下當時雖然是親王,可是已經有儲君的威望。我一介女流,漂泊毫無所守,既然可以通過效力立功,為什麽不學學花木蘭呢?難道回到中國,過幾年平平凡凡地嫁了,守着孩子,又或者不幸拿不出籍貫、遭遇災禍,成為賤籍嗎?我雖然是女子,但是我不想嫁人生孩子,也不想出家。我喜歡靴子長衫裹箭袖,騎馬射箭上朝堂,我不喜歡釵裙歌舞博人笑,我不想上廳堂下廚房針線襁褓繞。我就是想通過立功贏得榮譽和贊賞,世上男子能做的事情,為什麽僅僅因為我是女子就必須固步自封?”
“果真放肆。”
“臣是陛下之臣,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臣內心所想,實在道出而已。就算臣因為撒謊而進入拔舌地獄,臣對閻羅王也是這樣的說辭。臣從跟随陛下那天起,就知道或許會有被識破身份的一天,因此雖死也沒有什麽可惜的,臣對陛下所說五十歲以後買房置田,也是心存僥幸,不被發現以後真的打算。”
“好。從朕眼疾到你入獄,一個月的時間,當時你還受信用,為何不舉薦胡醫,而要等到現在?”
“因為臣的醫術微末,雖然也知道,但是不敢确認。臣也希望得秦開圖回來以後再向他确認。”
“你私自調查朕為王時的些末小事,難道不知這是死罪嗎?”
“臣知道。世祖明皇帝時就有先例。可是……臣若不察,不能知陛下心病所在。所以做了犯死罪的事情。”
“你至長安之後,招文士、聚門客、還引進種種怪異,你何以解釋?”
“臣并無招門客之意。文人雅士,相會而已。臣無才無德,怎麽有臉做這樣的事情?至于臣的一些行為,特立獨行而已,自認為并無害風俗。至于臣引進的落花生之屬,天長日久,自然知道它們的好處。淮南王雖然獲罪,但是劉安發明的豆腐卻流傳了下來;臣雖然有罪,但是這些東西無辜。”
“好,之前你在廷尉,為何不辯解?”
“臣是陛下之臣,忠于陛下一人。雖有罪,不辱于刀筆吏之手。”
“你放肆。”
“臣有罪。”
“……好。你還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有三件事。第一,陛下的眼睛,或許委托給胡醫真的可以治好,但是陛下若不信,也可以緩治。第二,臣是有罪,但是不過是異行而已。臣忠。臣唯一可以請求陛下寬宥的理由,以漢武帝可以用金日磾為托孤大臣。第三,臣若獲死,願不辱而已。臣一生漂泊,以陛下為主,惟願陛下珍重善養,吾皇萬萬歲。”
她向我重重磕頭,觸地有聲,然後獨自無言地退了下去。
天氣悶到極致,重重黑雲終于支撐不住,大雨傾盆,砸得整個殿宇裏外都是嘩嘩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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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陛下。”
“嗯?”
他回過神,向我聳了聳眉毛。
“妾畫可了?”
“哦,好。”
我收起最後一份文書,公事終于結束,松了一口氣。
有宮人上來将文書收好,搬下去歸檔。就在這空擋,他又出神了。
我拉他的手。
熱的。秦開圖的藥吃了幾天,果然見效。
“想什麽呢?一整天出神好幾次了。”
他對我笑了笑:“想早上大郎說的話。”
早上大郎學了疏律,回來問:“阿翁所犯何罪,為什麽被關押?”
他閉上眼睛,用手去揉眼眶。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越長,越能感覺得出他對恢複視力的渴望。
我給他倒杯蜜水,用溫水調了調,遞給他:“聽開圖說,若要用那胡醫的辦法,這幾天就可以動手施針了?”
他接過去,應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打算接受了?”
他吃了一口,“你以為呢?”
他看着我,眼睛晶亮,誰能想得到這雙眼睛竟看不清?
我說:“桑梓的事雖然難以定論,但是開圖反複驗證無誤。他雖然修的是逍遙道,可是從醫一事,從來沒有馬虎過的——試一試吧。”
“好。我們也有大氣象一些。”
次日秦開圖帶着兩名胡醫來,深目高鼻,竟能通洛下之音,取了名字,一個叫晁慶,一個叫晁興。問了原來是波斯國來的,行醫三四十年,在長安住了近十年。給皇帝看了一會兒,說可以馬上治療。當即收拾靜室并坐卧之榻,開圖并宋子通等禦醫陪着在榻前搭手,卻要女眷回避。
我只得隔着牡丹屏風,在簾子後面等着。初秋将至,加上昨天下過一場雨,今天天陰,所以并不熱。可我靜等着,手心無端總出汗。
不過半個多時辰,屏風那邊有動靜,一會兒一行人魚貫而出。
秦開圖領着人來複命:“皇後殿下,臣等幸不辱命。”
我又奇又喜:“好了?”
“是。”
“那……”我就要掀簾子出去。
秦開圖道:“聖人現在宜靜躺,臣為免反複,剛剛已經喂了安睡的藥,另外在眼上敷了些藥草。從現在起至明日卯時,最好靜躺不動,不可用眼。明早方可把眼上的草藥拿掉。”
我點頭,“有勞各位。”
“臣等會在側殿守候,每一個時辰來望切一次。”
“好。”
馬中領着他們退出去。
到明天卯時,還有七八個時辰呢。我過去守了一會兒,他睡得沉,一動也不動,眼上縛着一塊白帛,嘴角繃得緊緊的。現在他的夢裏,是誰呢?
晚飯前大郎也來了,握了握他爹爹的手,并不說話。
我說:“去用飯吧,明早你父親就能痊愈了……”
我帶着兒子去吃飯,被魚湯一熏,有些反胃,就怎麽也吃不下了。睡前再去看他,宮人們都勸我去休息,連秦開圖也說:“臣等幾個輪流守着,皇後盡管早點歇息就是。”
現在倒能說嘴,也不知道那天誰編排我來着?
“不用,我就在此守着。”
“……皇後在此,臣等舉措也頗忌諱呀。”
我白了他一眼:“那是你們的事,該麻煩的還是要不要省麻煩。”
到了子時,我忍不住在榻前打起瞌睡,馬中見了,到底在偏室給我擺了榻子請我移過去睡。
我不敢睡得太沉,夢也做得亂七八糟。最後還是被五更的更鼓驚醒的。忙起身去榻前看視。他平日這個更點起來,果然到點了就醒。
我按住他的手:“陛下,眼上的藥再過一個時辰才可拿下來。
“……皇後?”
“是。陛下別動,開圖囑咐要靜躺。”
他沉默一下,提聲問:“誰在近旁伺候?”
馬中上來:“老奴馬中和宦者并使女們在此候着。秦禦醫等在偏殿,剛剛給陛下把脈過。”
他說:“皇後有孕在身,你們怎可不小心?怎地使皇後在此?”
我有孕的事,還沒有向宮內外公布。除了我近侍的宮女女官,還沒有多少人知道。
我連忙道:“不管他們的事情。連着禦醫們都勸過我,是我自己要在這兒守着的。何況我方才在旁邊睡了一覺,也沒什麽。”向馬中使了個眼色,他們遠遠退開。
我才去拉他的手道:“我這還沒兩個月呢,說出去多大驚小怪?沒得叫人笑我金貴矯情。再說你醒了,我陪你說說話,不剛好?總好過你對着一幫宮人,不悶得慌?”
他扣着我的手掌,問:“在這兒多久了?自己有身子了,還敢這樣亂來。”
“你放心,我身子壯得很。昨晚上撐不住,在後殿睡了一覺。聽見更鼓,想你該要醒了,還真巧,剛繞過屏風就瞧見你手動了動。”
“真是任性。”
分明心裏偷着樂,嘴上還要怪我。
“好啦,還有一個時辰,宮人們遠着哪。咱們說說話吧。”
他一笑:“嗯。說什麽呢?”
“說……你剛剛做什麽夢好了。”
他側了臉,做出一副思憶的模樣:“開圖那藥太強了,我睡得沉,沒做什麽夢。你呢?”
“我?我夢見我去爬山,春日裏好好的,忽然有一只老虎不知哪裏跳出來,把我叼走了。後來不知怎麽的,我又去找那只老虎。蒲草長得很高,都淹過我的腦門,我就在那蒲草堆裏扒呀扒呀,總也找不到一條路。”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他掰着我的手指,笑了:“可憐見,做這樣的夢到醒,你現在一定累得緊吧?”
我瞪眼:“難不成,你會學周公解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