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就醫
元奚白
“皇帝之疾病,在寒,又非真寒,假寒也——就是說,其實并不是真的寒疾,但是皇帝自己心中以為是,所以常常不避熱,導致暑氣炙盛,上沖眼周之脈絡,所以有此症狀。他五髒虛,血氣不足,這倒是真的,加上胃寒脾濕,是會喜熱畏冷,可是一味喜熱,比如盛夏之時,錦毯貂裘,雖然人是熱了,但是怎麽熱得到髒腑之中?反而添病。肝熱腎燥,本來就是個需要好好調養的症狀,可我聽牢裏那位說,皇帝還不知自愛,常常一坐就是幾個時辰,腿都麻得沒有知覺了自己還不知道。這也罷了,平常百姓血氣不足,乃是缺糧少食之病,他自己脾胃虛,于吃食上若肯挑剔一下也好,偏偏不該吃的也不忌諱,該吃的也不知道自己挑揀出來,吃得少,也動得少,比如夏天不走動,則汗液不出,血氣不行,自然體涼。”
我聽得有些糊塗,“開圖,你究竟是說他寒症呢,還是不是寒症?那眼疾呢?”
開圖呔了一聲,道:“眼疾只是外病,病竈在髒腑之內。年紀輕輕的就這樣,這是短壽的征兆!”
我一聽就有點亂,他這究竟是說嚴重呢,還是不嚴重?
“簡而言之,想好,其實不難;但是不好,就是冢中枯骨而已。——其實說穿了,只要吃好睡好,行動有時,如此而已。”
我瞪眼:“就這樣?可是禦醫署的禦醫說恐怕是清眼?”
開圖哂笑:“是啊,就這樣,可是為什麽皇帝還會得這樣的病?太醫署那幾個,不通的不通,嘴裏上鎖的上鎖。但凡有個明白人能勸得動皇帝的,還會有今天這個局面?”
我說:“那你說說,當如何?”
他雙手一攤:“皇帝有哪些習性得改,皇後應該比我清楚呀。”
好呀,原來是氣我來了。元默的事情,能全怪在我頭上麽?他自己跑了師弟,沖我撒什麽威風?
他一笑,“罷了。其實好比今天,皇後但凡有點小心,皇帝就不會在暴熱之後去碰冰水。他身體是沒大病,只是虛而已,怎麽受得住這一熱一冷的刺激?再比如那天我剛來,你們是在吃酸梅湯吧?胃寒脾濕之人,又怎麽能輕易吃酸的?還有皇帝的飯食,我上次已經說了,皇帝需要吃些化食開胃的藥,天氣熱,自然是清淡一些好,可是皇帝三餐,沒有不油膩的,縱使不油膩,也是難克化的。自然男子食量與女子不可同日而語,可是……換了是我也吃不下呀!再比如你們睡覺的涼簟,若是在別殿也就罷了,可是含涼殿每至半夜至天明都有些冷,雖然盛暑天氣,可是皇帝背後有痼疾,不能貼着涼簟就睡。還有,此殿四面引水,涼是涼快了,為了防止濕氣,所以才建築高臺基,夜裏南風,南面的窗戶應該關上,而不是貪涼開着……”
我說:“這些你應該對近侍的宮人交代。”
我是皇後,是皇帝之妻,不是他的仆從、宮女、內侍,為什麽一再有人拿這些來指責我?皇帝那麽大的人,難道還需要我像照顧兒子那樣來照顧他?!
他讪讪道:“皇後總領後宮,又沒有別的人,我只好對你說了。”
“除了将養之外呢?不需要旁的手段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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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開些藥,另外再針砭推拿。”
“多久可以痊愈?”
他沉吟一下,“內髒調理最費時日,慢則三年,快則一年。當然,施針吃藥只要半年。皇帝到底年輕,也許三五個月就可以停藥了。”
“那麽眼疾多久可以好?”
“這也是我煩惱之處。其實病竈在內,眼疾只是表征而已。可是……”他看到邊上的大盆冰塊,道:“正如這冰塊。冰開始凍結,是從外面開始,融化,也從外面開始融化。但是如果凍得不厚,則冰塊裏面還是水。這時候拿去烤火化凍,只要有一個小孔,裏面的水很快就可以流出來,但是外面的冰塊反而是最晚才融化的。”
我皺眉:“那麽,還是快則一年,慢則三年麽?”
“是的。”
我嘆了一口氣。
“不過那位桑梓說,她府中有一位西域來的醫者,能治這種眼疾。叫我務必去會一會他。”
“桑梓的話不可盡信。”
“我能否多嘴問一句,這個桑梓因何事被關押,難道僅僅因為她女扮男裝?”
“這還不是大罪麽?”
“這……”
“桑梓是皇帝從漠南帶回來的,一直以為是宦者,信用在身邊。來歷身份不明,而且私底下偷偷調查過皇帝在藩時的事情。皇帝和我都懷疑她是漠北諸部派來的高級間諜。當然此事還沒有完全定論。我所以對你說,是害怕你輕易相信她和那個胡醫。”
開圖呆了一呆。
“皇帝與閣臣們議事,今天恐怕沒有這麽快回來。你不如明天再進宮回複。”
“是。”
他說着站起來,就要退出去。
我還是問了一句:“桑梓那個胡醫,你會去見麽?”畢竟是少年時的交情,何況跟元默師出同門,什麽樣的脾性,我還是清楚一點的。
“會。”
我點頭:“你自己小心。”
皇帝掌燈時分才得回來,趕緊準備他吃飯。果然吃得不多。
“什麽事那樣急?”
“乃美死了。”他嘆了一口氣,把帕子渥一把臉,臉上疲色盡現,“商量着要如何向西北諸部報喪,又說了許多西北的近況,所以這樣晚。”說着又拿手去揉眼睛。
我把他的手隔開,幫他揉了揉眼眶,“乃美生前暴虐不得人心,死後恐怕也不會有什麽人惦記。”
“唉,葬禮總要辦一辦的——今天秦開圖來了麽?”
“來了,我料想你沒那麽快回來,遣他回去,明天再向你回禀。”
“唔,他怎麽說?”
“……說是沒有大礙,只要花些時間調養,自然痊愈無恙。”
他皺了皺眉頭,“真是天降病災,唉。”說着睜開眼看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孩子出生。”
我呸了一聲:“多大的事,你怎麽說得這樣忌諱?”
他笑了一下:“是我犯忌諱了。我是說,等咱們娃出來,我這眼疾不知道好不好得了。”
我坐好,正色道:“李濟。”
我很久沒有喊他的名字了,觸犯皇帝名諱,是大不敬。他也愣了一下。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哪天你死了,我怎麽辦?”我一股腦把憋在心裏,夢裏已經說了一遍的話說了出來:“你要是英年早逝,孩兒還小,為了避免外戚幹政的嫌疑,我就學北魏的那些皇帝的生母們;你要是活到孩兒而立之年,撒手不管了,反正孩子大了也不必我擔憂,我也跟着你走又有何妨。所以你聽着,你必須好好的長命百歲,我才會活得長長久久長命百歲不辜負我這副有福之相——你死了,我就給你殉葬去!”省得誰都一副我沒照看好你該千刀萬剮的模樣。
“奚白,你胡說什麽!” 他忽地站起來,面色漲紅:“誰許你說這樣的話?!”
我仰頭看他:“你敢死,我敢殉。你知道我敢說就敢做。”
“胡鬧!你……怎麽……”他憋得面色紫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初時還看着我,漸漸眼神便散了。
我見他臉色異變,心下大駭,正要起身扶他,他自己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巾帕捂住嘴。
我心全涼了,耳朵嗡嗡的。
他吐完,拿在手上看了半天,苦笑一聲:“也就你能把我氣成這樣。”
我雙腿發軟,掙紮着拉住他。那褚黃的帕子上,赫然是血跡。
“你……你怎麽這樣?”我不辛苦麽?我不委屈麽?我不難過麽?我淚如雨下,抱着他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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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到底前世欠了你什麽……欠了多少……都要我還你……我哪裏做得不對……你說啊……都來折磨我……我難道高興看見你這樣……一個個……”
她斷斷續續抽噎着說着零碎的話。眼淚大把大把地流,我的前襟都濕透了,淚水流到我的皮膚上,冷冷的。
她抱着我哭了很久,最後哭累了沒有聲音,我還以為她睡着了,就要抱她去床榻上,忽然聽她道:“別動!”
我苦笑:“奚白?皇後殿下?小白,小君,二娘?你別扒着啦,我衣服都濕透了,小心你頭發濕了頭疼。”
“你去後殿洗澡,我給你準備衣服。”
我還沒聽清楚,她一推我,頭也不回地跑了。
半夜她來摸我的心口,又摸我後背。
我說:“你幹什麽?”
她吃驚道:“你沒睡?”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來摸我,我怎麽睡得着?”
說完我才覺得這話輕佻。好在她也不理會,道:“你後背涼涼的,冷麽?”
我想了想:“是有點。”
她拍拍我:“來,你起來。這個墊在背後。”
她說着身形動了動,然後将什麽墊在我躺的地方。我摸了摸,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薄被。
“現在怎麽樣?”
我躺下去試了試,果然身上不再發涼,遂道:“好,剛好。”
她聞言躺下,“睡吧。”
我湊過去:“你剛才摸我心口作什麽?”
“誰摸你心口啦。趕緊睡覺。”
分明把我氣得吐血,想想心疼了,又要作這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摟住她:“以後還敢不敢那樣氣我了?”
她氣勢洶洶轉過來:“就氣你怎麽啦?這麽大的人,自己都拎不清楚自個兒?你現在身體怎麽樣,是能胡亂生氣的麽?”
“心疼啦?”
“我……”她噎住了。
我正得意,她上來,臉對着我的臉,溫暖的蘭氣吐在我的臉上:“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