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治病
李濟
我下朝回到含涼殿時,大郎也下學回來了。
一個穿白色長衫的人坐下下首,正和皇後說話,聽聲音,是王攸。
大郎很是尊敬他這位“先生”,口中說話,從來不肯直呼其名;常常跟我說着說着,就說先生如何如何,下了學,也常常拉着王攸陪他。
小孩子難免對學識淵博的人喜歡,不過是王攸的話,我也高興。有個好的開蒙老師,一生都會受益。
我一進來,王攸就請退了。他有與皇眷保持距離的警惕。雖然皇後皇子喜歡他,但是他從不越矩。況且他與我也沒有多少私話可說。
我知道他有大才,可也只有先磨一磨。左右他年輕,将來我是要留給我的繼任者的。
“父親。”王攸一走,大郎就舒活起來。
我抱起他。我的眼睛雖然看不清,但是現在是白天,也不至于模糊得連路都認不出來。兒子挺輕,不胖,但是也不能說瘦,跟我小時候一樣。
“這兩天還有再得熱病麽?”
“沒有了。我就燒了一天,晚上出了汗就沒事了。”
“天氣熱,正午時不許跑出去曬太陽,知道麽?”
“嗯。”
我在坐榻前把兒子放下來,“先生今天教了什麽?”
“先生今天講了秦亡漢興的歷史,說是過幾天要說賈誼的《過秦論》。”
“《過秦論》?秦朝漢朝之間的故事,你能聽明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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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能明白。秦始皇**苛刑,二世皇帝又信小人,遠賢臣,所以秦朝才會二世而亡。”
畢竟還小,不過能知道這些,已屬難得了。我心頭一動:“那麽依你看,皇帝應當具備怎樣的品格?”
“仁、信、智、勇、敏……還有術。”
我笑:“是先生教你的?你知道這些是什麽意思麽?”
兒子掰着手指頭說:“仁,就是說要愛戴百姓,百姓吃不飽睡不好就是不仁;勇就是要有勇氣和擔當,不能一直打仗,但是該打仗的時候皇帝一定要自己會打仗;信就是要講信用,政令頒布了要免賦一年,就一定要免賦一年,誰不遵守律令就要受到懲罰;智就是要分清善惡,知道誰在說謊,誰是忠臣,誰能當宰相、将軍、刺史、縣令;術就是讓壞人害怕,讓好人效忠;還有敏就是要快,不能猶豫不決。”
“先生這樣跟你說?”
他搖頭:“是阿翁跟我說的。後來先生又說了,所以我記得住。”
好個桑梓。
我說:“好,你這麽小,能知道這些道理,很難得。但是為政最忌諱空談,只有真的去做了,才會知道做這些事的難易。國家選撥人才,為什麽那些新選出來的進士只能當個抄寫書吏、縣丞?因為道理說得好,未必能做得好。道理放在腦子裏,是‘理’;道理放在心裏,就是‘慣’,才算是把道理做成了習慣。許多事,都是放在腦子裏容易,放在心裏卻難。”
他小腦袋點了點。我看不清他的臉,有點煩燥。眼睛就開始發脹疼痛。
我揉了揉眼眶。
“父親!”兒子喊了我一聲,
奚白過來扶我,“眼睛難受?”
“無妨。”我搖搖頭,靜坐了一會兒方才緩了下來。
兒子把手放在我的掌上。小小軟軟的手。
我眼睛看得累,索性閉着,“大郎,你這個年紀,最該去跟夥伴玩耍嬉鬧的,父親總把你關起來看書,是不是無聊?”
他大約有些被我吓到,搖了搖頭,不敢說話。
我睜開眼睛,笑了一笑,對他母親道:“閑時請貴婦們多入宮走走,有跟大郎差不多年紀的都帶來耍一耍。學堂那裏,各個都是謹慎小心的,不敢放肆,對孩子也不好。孩童麽,只要不是太頑皮,活潑些總是好的。”
“我不要……父親身體不适,我怎麽能自己玩耍呢?”
我大笑:“小子,你還太小,幫不了你爹爹什麽的。你要跟別人多接觸,曉得顧及別人的感情,長大了才會知道體會百姓的苦樂。何況——你要懂得照顧小孩子,很快你就要有阿弟或阿妹了。”
他“啊”了一聲。
“你母親有孕在身,你今後也不可在她面前調皮了。”
“啊,阿娘要跟簡姨一樣生孩子麽?”
我笑:“是啊。”
兒子不動,半天才道:“可是……母親不會大肚子麽?那孩子在哪裏?”
奚白攬過他:“你阿弟還小呢,再過兩個月長大了,母親的肚子也就大了。”
“哦。”兒子答應了一聲,語氣有些懊惱。
我們吃過飯,滿春帶着兒子下去午睡。烈日炎炎,偏偏只不流汗,我心中煩躁非常,用冰水洗了把臉,外面柳樹上蟬叫得很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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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我看他面有倦色,因道:“不如也去小憩一下,解解暑氣?”
他搖頭,“罷了,剛剛吃完飯,胃裏積食,也不好受。我随興走走罷。”
我忙說:“我陪你走走。”桑梓她知道什麽!
含涼殿不大,正殿兩闕雙飛虹,我們就來來回回走了十幾遍,坐下的時候我滿頭大汗,他卻只額頭上薄薄出了一層,臉色有些發白。
他絞了冰水帕子擦臉,我給他打扇。這樣熱的時候,不該拉着他走這麽久,心裏有些後悔。
他明明看不清,卻來摸我的臉,“你這樣熱?”他的手剛剛碰過冰水,冰冰涼涼的,很是清爽,“這樣的天,中暑了可糟糕。”說着把手貼在我的臉頰上,直到他的手也熱了,才放下來。
很多時候,我覺得他童心未泯。
可是我自己要去拿帕子的時候,他卻說:“冰水太涼了,小心凍到。你現在有孕在身,最是氣弱,還是換平常的水來。”
他自己洗得痛快了,卻不讓我洗?再說,我身子可比他壯實多了,他洗得,我反而洗不得?我氣結,瞪他。想想他也看不到,不禁更為火光。
宮人換了水來,待我洗完臉,正要下去,他說:“再拿盆溫水來,要熱一些的。”
我本來生氣不看他,這時才注意他臉色不是蒼白,而有些發紫了,唬了一大跳,拉他的手,“你怎麽了?!”剛剛他的手還是幹的、熱的,現在卻又冷又潮,“……你流冷汗?!”
“無妨……冷熱交替……一時,過不來而已,一會兒就好……”
他的聲音發顫,額上青筋暴跳,冷汗直流,攥着我的手,不敢動。
熱水很快就來了,他将手泡在水裏許久,又出了一身汗,臉色放霁,這才苦笑道:“光知道說你,我自己卻貪涼招報了。”
“現在好些了麽?”
“好了,一時氣弱,邪風入體而已……你幫我找身衣服換,裏外都濕透了。”
我很是沮喪,看他換完衣服,強笑道:“你睡一會兒吧,剛剛流了那麽多汗,不知道流掉多少精氣,你不發虛麽?睡一覺,養養氣。”
他想了想,道:“也好,你也一起睡一覺?”
“好。”
他身上都是清洌涼爽的氣息,盛夏時睡在邊上,很是舒暢。我抓着他的手想心事,他忽然道:“我想明年浴兒生日以後,冊立他為皇太子。”
“……他還小,是不是太早了點。”
“早點熟悉政務,也是好的。”
早上他還說希望兒子能像別的小孩那樣玩耍。
“明年他也才五歲,再如何早慧,也還是小……是不是有大臣要求立太子?”他現在這樣,有人提出早立太子,是我早該想到的。真是被宮禁的生活迷了心性。
“是。不過我也推說皇子太小……而且我也不忍心浴兒這麽小就吃苦,只是……”
只是?只是忽然怕自己活不長了是麽?
我說:“人心能不能安定,并不是冊不冊立皇太子就能解決的事。陛下正值盛年,皇子還這樣小,且只有一個,如果這個非常時期冊立為太子,更顯得是被形勢所迫,反而不是向朝廷上下顯示信心的行為。陛下登基不久,人人仰望,豈可以因小事而喪失氣象?”
他靜了一下,又道:“我何曾不作此想?但是人命在天,壽考難測,若有萬一……”
“若有萬一,浴兒是陛下唯一嫡長子,沒有什麽名不正言不順。”
“……好。你能這樣想,我也放心了。”
放心?放心什麽?
我将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才曉得原來他心裏早做了這樣的打算,不過非要引着我自己說出來。
我還要說話,見他懶懶的,握着我的手也漸漸松了,曉得他要睡着了,只好打住。
醒着沒說出口,夢裏倒是痛快地說了一通。等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問問馬中,說是已經去政事堂和宰相們議事去了。
天已近傍晚,這個時候,議什麽事?
“秦禦醫來了,只是……”
“皇帝沒這麽快回來。不過請他進來。我正好有些事要請教他。”
我将他今天中午流冷汗一節說了,他沉吟一下,笑道:“無妨,的确只是一時邪風入侵而已。”
我看着他:“就這樣還無妨?!”
開圖張了張嘴,說不出來了。
“你今天去牢中問桑梓?”
“是的。因為皇帝日常起居照料,近侍中最清楚的就是她,所以去了。”
“那麽這麽多天,皇帝的眼疾究竟如何,你還沒有準信麽?”
“有了,所以來面聖——雖然眼睛看不清,卻不是眼睛本身的問題。所以嚴格說來,并不是得了眼疾。”
這個我心裏也有點底,“那是何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