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桑梓的話
元奚白
開圖這樣慎重,我心憔然,問:“有可能是‘清盲’麽?”
“清盲多為老人所患,且多為積年而發,陛下年輕力強,又怎麽會突然患病呢?應當不太可能。但現下斷言,為時還尚早些。”
“危險麽?”
開圖笑了:“不至于。然病竈不知,則奈眼疾何!”
他又摸皇帝的手腳,問:“陛下手腳皆涼,是不是并不常出汗?”
“然。”
“畏冷。即使天熱,也一定要蓋着被子睡覺?”
“然。”
“食寡,即使餓了也無法食之盡飽?”
“然。”
“氣熱,常有眼熱之排,然乎?”
“然。”
“靜坐少動乎?”
“然。”
開圖笑了一下,嘆道:“此近侍不周之顧也。”說得并不大聲,更像自言自語,但是我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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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顧:“含涼殿涼爽,秋冬恐非宜居。”
我說:“上個月方搬過來。”
開圖沉吟:“按陛下所言,是積年沉積所至。陛下在王府時、在東宮時、在別殿居住時之起居,最好亦請詳查——臣這裏開些化積食開胃的藥,并不難吃,有清氣,可加糖。夏日養生,惟清而已。另外宮中應該有釀制甜酒,醇度低,不傷身,能活血,煮沸之後,陛下宜多熱飲,能散熱出汗,對周身氣血運行十分有用。此外夏季本該多出汗,至秋冬之時,則不畏冷,陛下宜多動多出汗,衣濕則換,不必心有忌諱。飲食上,只要開心,能多食最好,只不要吃過涼之物,茶水六七分熱最佳。”
說着他自顧收拾醫囊,告辭:“明日臣卯時入宮,至後日辰時,請跟蹤一日夜。若涉朝政機密,臣自當充耳不聞。”
他一走,皇帝就高興起來:“開圖比別人厚道些。總曉得我吃苦藥吃膩味的。”
我卻在想那日送桑梓去廷尉之前她對我說的話。
她說:“後來醫者有問陛下之疾,詳知陛下之病竈,近侍之中,無出桑梓。”
細想之下,果然沒有比桑梓更清楚了。
“皇後?”他握着我的手,
我見他高興,不想提桑梓的事情掃興,遂治飯食與他同吃了。飯後同坐在庭外吹風乘涼。聽開圖的意思,似乎只是日常飲食之疾,并不嚴重,連我也開懷許多。
晚上天黑,他更難瞧清楚東西,我只好挨着他坐。“小白……”飯後他吃了幾杯消食物的草藥,嘴裏清香之氣,“你早上說有大禮給我,是什麽?”
他閉着眼睛,拉着我的手。似乎眼疾之後,唯有拉着我才能确定我存在一樣。
我無聲地笑了,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他睜開眼睛呆了,片刻才道:“我……奚白……真的?”
我點點頭,想起夜中點頭他未必看得見,小聲道:“洛陽回來以後,已經兩次沒來月經了。我的感覺,這次應該确是有了。”
他抱住我,笑道:“所以你那時想去洛陽的安王府真是對了,真是有祥瑞之氣的地方。”
我捶了他一下。
他用鼻子來蹭我的臉,語氣溫柔:“你該早點跟我說的。我最近容易動怒,有沒有吓到你?”
這人癡氣又犯了。
“嘿,你說手腳冰涼是從小的寒症,怎麽跟開圖說起,才肯說在漠南得了病?還有你那箭瘡是怎麽回事?有大将當前鋒的道理麽?流矢能穿透你的玄甲麽?”
“噓噓……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孩子。我猜一定是個女娃,跟你長得一樣……”
他不說,我也有問的地方。
我需要見見桑梓。
我遣我的中宮女官前去宣召廷尉。張潔來的時候對我因為什麽宣召他倒是很了然。只是我說要親自見一見桑梓,他的眼風裏放肆地觑了我一眼。隔着簾子,我還是覺得不舒服。
我說:“皇帝現在并不知道,但是你可以去禀告。”
我穿了一身男裝,帶上跟我一樣穿了男裝的幾個女官,搭車跟張潔白一起直奔廷尉署的監牢。張潔花白的胡子抖啊抖,将我請到一個相對比較安靜整潔的地方,然後去請提桑梓。
其實我第一次到監牢,心裏有些發憷。好在桑梓的模樣齊齊整整,雖然狼狽些,跟平常倒也沒多大差別。
嗯,看來廷尉待她不錯。
“臣桑梓,參加皇後殿下!”
此時此地,難得她還能這麽快認出穿男裝的我。
我說:“桑梓,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來找你?”
“臣知道,從臣一進來,就猜到會有這一天。”
我看她。
“為上醫治眼疾的醫者已經找到,這兩天我會讓他來見見你,你知道什麽,都告訴他。”
“是。臣已經想好該說些什麽,皇後可以遣人旁聽,轉述,以驗證臣非信口開河。”
她一口一個“臣”,怎麽還當自己是內臣?
我點頭,“如此最好。”
“此外,聖人之疾病,臣還有幾句話,是以醫者的身份囑咐皇後的。”
“好,你說。” 桑梓的啰嗦說教,在宮中是出了名的。只是她現在身份已經被拆穿,自身難保,我料想她也未必有心思能長篇大論。
她看了看我身邊的兩個女官。她鐐铐加身,我想了想,還是讓她們退到遠處。
“以臣之愚見,上之疾,起于日常,縱使不是,若長久如此,這看上去也并非壽考綿長的打算。臣雖然旁敲側擊地說過幾次,但是皇帝并不肯聽進去。皇帝不喜人親近,尤其是風華正茂的女子,這點皇後應當比我清楚。只是宮廷之中,有細心耐心照料人的,也多屬女子。臣猜測,是否是因為幼失怙恃,所以對人不肯太親近……”
我愣了愣。我從未想過這點。 “……後來聽說了柳煙的事情,臣為種植落花生之屬,曾去過南方,順便打探過柳煙這個人。聽聞她年少時頗放浪形骸,心性不定,偶爾有瘋癫之舉——當然成年嫁人之後變得穩重端莊了。若是臣在年少情窦初開時遇見柳煙,臣必引之為終生之災厄,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分外忌憚與其時的柳煙相似的女子,也屬自然。況且,當年昭明太後托孤于上官弘,上自七歲之國,至十三歲上官弘病逝,都由其看護。上官弘這個人,皇後有耳聞乎?”
我只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這人忠勇,有漢朝周昌之堅忍質直,所以太後把其時的安王交給他,封他為安王傅,勉勵他像周昌保衛趙王如意那樣翼護安王。
“上官弘是忠勇,奈何太直!小兒何以要長于婦人之手?以幼兒氣弱,必得以柔呵護。安王剛到安州,還是孩童,驟然離開自己熟悉的京師、大內,前往連風與水都是陌生的安州,縱然年幼的安王再如何聰慧,恐怕難免心生戚戚吧?而上官弘對安王之教導極為嚴厲,稍不許有言行的差池。臣曾偶爾聽說,安王傅在時,安王連一天如廁幾次、步行幾千都有嚴格規定,更不許安王在人前歡笑、高聲談話……他在開文十三年去世,安王依禮為他服喪,不久之後十四年春,進京行冠禮,就遇見柳煙,實在是……十四年九月,柳煙出嫁劉氏,安王病了一整個冬天。十六年約媒下聘,之後的事情,皇後應該比我更清楚了。”
她停了好一會兒,說了這麽多,大約有些累。
如果之前我以為她因為女扮男裝入罪有些冤枉的話,那麽現在她的确有該死之行。皇帝從小成長經歷,她何以打探得如此清楚?且不說這探聽消息的手段非同一般,單單這種窺視皇帝過往的行為,要放在世祖時,也足以處死了。皇帝說她可能是間諜,她的确有間諜之能。
“臣在漠北遇見今上,其時的安王已經深染風寒,後來幾次高熱,他也并不甚在意。臣覺得十分奇怪。有次他在高熱中呓語,喚‘紅玉’,我還不解,後來才知道。原來因為哀淑妃去世,他覺得了無生意,所以對自己的身子也并不在意了。”
其實當時的事情,我隐約能猜到一些,只是她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我心裏卻像壓着大石塊,透不過氣來。
為什麽桑梓似乎不管到哪裏,都這般啰嗦?
“可是後來臣随安王回到長安,一路從安王府到東宮、到大內,直到皇帝登極,又有些迷糊……時至今日,臣冒死說一句,你是皇後,也是至尊之妻,可是你卻當得好皇後,為後有德而為妻無功。”
我登時心頭火起:“放肆!”
“臣自知放肆,但時日無多,拼死一說又如何?皇帝之愛,臣為內侍盡皆知之,然則皇後是皇帝唯一願親近之人,皇帝生病之時,皇後不加照撫;皇帝疲累之時,皇後不知慰問;皇帝雖是天子,但是食不過碗,飲不過杯,衣不合時,寝不得安。雖布衣白丁,尚能享一家天倫,皇帝無父無母,兄嫂俱逝,伶仃一人,惟皇後與皇子最是親近。皇後自問:可當得這唯一一人?臣所知之,當年董孝昌襲安州,皇帝以親王之身前往,未必無風險;想來當年他在漠南,親履陣前,屢屢不肯回長安,也是一樣原因,未必是因為哀淑妃。皇帝待皇後若此,皇後能回皇帝幾分?”
她噼噼啪啪忽然說得又快又急,語氣铿锵有力:“皇帝從小就被教育如何當一個帝王,可是除了哀淑妃外,恐怕人将他當成一個人來愛養。他今年二十三歲,常常說自己命壽不可考,世祖太宗都只活了四十四歲,多半是累死的。他如今這樣的底子,恐怕是連這個歲數都上不了的。這些臣不過一個小小內侍都能想得道,皇後為何想不到?恐怕只是愛之不深,故作不知而已。”
我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說,實在怒極反笑,半天才得道:“桑梓,我與他之事,豈是外人所能知道的?”
許是一通脾氣發過,她愣了愣,臉上很是頹然。
我心裏不痛快,拿腳就走。
“皇後!”
我将将要走出五步,她忽然恍神過來,“臣有罪。但是皇帝之眼疾,可能需要請西域醫者,臣長安的宅邸恰有幾位來自異域的醫者,皇帝若要治臣之罪,皇後請務必要保臣之宅眷在聖體康愈之前無恙。”
我不答話,徑直出了廷尉監牢。
已經快到巳正時分,仲夏的陽光開始毒辣。
我擡手在臉上遮了遮,覺得有些發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