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尋醫
李濟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搬來含涼殿已經一月,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六月。
我的眼疾依舊如故。禦醫署只說要養,養了這麽久,一點起色也無。朝臣們已經漸漸開始習慣我視物模糊的病症,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文疏奏表,案牍書寫,我一概不能做了,只有讓使黃門侍郎溫師集讀給我聽,然後用藍筆代我書寫畫可畫日。雖然我自強視事,可是朝中焉得無波?溫師集府上的門檻,最近差點給拜訪的人們踏破了。縱使他也自謙守正,奈何有些許禁中機密,不能讓他先知道。
奚白自在含涼殿以後常常随侍我左右,昨天見我躊躇,自薦道:“夫妻本一體。陛下若是為難,妾願意代為效命。禁中語,殊不敢洩。”
自從她為後,雖然從來沒有提過,但是我知道她心裏不喜歡參合政事,不希望留下幹政的罵名。她能這樣,我心裏很感激。
我讓她執朱筆替我畫敕。
我眼睛依舊瞧不清楚,只依稀看見她身形動了一下,不知道她什麽表情。
然後她說:“諾。”
我摸了摸冰塊,已經融了三分之一,奚白還沒有來。
往日這時,她該與我一同批閱奏疏。
我喚:“桑梓。”
回答我的,是馬中的聲音:“陛下。”
我問:“皇後還沒來麽?”
“是。老奴這就遣人去問問。”
“桑梓呢,怎麽也沒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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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熱,我嘴裏生泡,食不知味,加上眼疾,精神煩躁,常常無名火說上來就上來。我知道人皆好揣色,所以盡力克制脾氣。這時脾氣上來,聽得馬中回複的聲音已經有些唯唯:“……不知。陛下急着找桑梓何事?”
算了算了。
我說:“無事。”
片刻後奚白來了。
我們照昨天的程式,将奏疏批複。很快就結束了。奚白松了一口氣,端給我一碗酸梅湯,自己也吃一碗。
我想起不能見她吃水的優雅模樣,心裏十分惋惜。
“你剛剛從哪裏來,今天怎麽較往日晚了些時候?”我的酸梅湯沒有冰鎮,禦醫囑咐,我連冷的東西都不能吃,大熱的天,怪冤枉的。
“從大郎那裏來。近日他有些傷風,哄他睡下,因此晚了些。”
我伸出手。一只溫熱的手落在我的掌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手好像變小了。
“你自己也要多休息。”我知道為了找秦開圖她沒少煩惱。又要照顧兒子,又得來幫我的忙,“要是你願意,挑幾個女官來幫幫你。天氣熱,不如把大郎接到含涼殿來住。也免得你幾處奔波。”
她應了一聲,有些漫不經心。
我們各自将湯飲盡,盥洗畢,我還是拉她:“今天怎麽了,你這樣沉默?”往常怕我病中難過,她總能說些趣事,“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
沒有?我雖然眼睛瞧不清,心裏還是明鏡一般。
“奚白,我不願以非常自視,希望你也不要用非常的眼光看待我。是不是有什麽事?……是秦開圖那裏出了事兒了?”
“不是,不是……是桑梓。”
“桑梓?他怎麽了?”
“陛下對桑梓,知道多少?” 她說“陛下”,說明不會是小事。
“怎麽了?”我心裏着急,語氣嚴肅,自覺暴戾之氣,頓時盈滿殿宇。
“陛下莫急。桑梓……桑梓乃是女子,不知道陛下知之否?”
“什麽?桑梓早年受閹刑,怎麽會是女子?”
“妾今早親驗之,果然是女子。閹刑之說,恐怕是假。”
我只覺血氣直沖腦門,頓時頭昏沉重,搖搖欲墜。
“陛下!”
她的身影是模糊的。
“下廷尉,秘密審訊。奚白,”我曉得自己撐不住了,“他是我從漠南帶回來的,現在非常之時,要小心間諜。宮中有與桑梓過從甚密的,必須馬上拘禁!……我很不好……恐怕是血氣逆行,你不可驚慌,叫禦醫來,不要驚動內外……”
說完這些,我已經十分昏沉,分明感覺自己被擡到床榻上,然後就神識不知了。
漸漸感覺有人在我身上針砭推拿,有人聲細如蚊:“……穩當……秦開圖已到萬年縣……”
秦開圖已經道萬年縣了?
我睜開眼睛,仍是看不清楚,也不知頭還暈不暈,隐約瞧見榻邊有個女人。
“……奚白……是你嗎?”
“醒了?是我,是我。”
我沖她笑:“你做什麽哭?”
她扶起我,靠在隐囊上,飛快地擦了擦眼睛,語氣歡快道:“秦開圖找到了,下午就可以入宮來了。”
我拉着她的手,“那就好,真是苦了你……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剛才吓到你了?”
她搖搖頭:“你昏迷至今,已經是第四天了。”
四天?
“那朝中……”
“都被我攔住了。我以皇帝需要靜養為由,幾個宰相都不讓知道。”
我拍拍她的手:“好。”想了想,又道:“派人去把這幾天求見的大臣都叫來,我這就見見他們。”
她吩咐下去,問我:“餓不餓?”
我點頭,吃了兩碗清粥,洗臉更衣,問她:“我臉色不差吧?”
她點頭,道:“睡足吃飽,精神奕奕。”
我笑了一笑,正要出去,忽然背後一重,被她攔腰抱住。
我拍拍她的手。
背後是她溫柔的氣息:“吓死我了,擔心你是中風,你以後,再不能這樣了!”
“再不會這樣了……秦開圖不是要來了麽?何況生死由命,我是天子,上天會厚待我的。”
她在我背後甕聲答應,松開手。我正想去摸摸她的臉,忽然唇上落下溫熱的一吻。她捧住我的臉,仔仔細細鄭重其事地吻了我一下。
我摸着自己的唇,恍若在夢裏,半天才回神:“……這是……我醒來的賀禮?”
“不是。你醒來的賀禮……還真有一份大禮,等你回來了我給你。”
宰相們來找我,其實并沒有十分緊急的事務。自從眼疾以來,我漸漸發現我的宰相三省六部,其實未必需要我時時盯着。所以高祖皇帝說“垂拱而治”,其實就是這個道理。韋缇雖然事事躬親,但是也不僅一次勸過我,為君者不能如此,我到現在才算體會。只是我登基日淺,人心未附,忽然不視朝,難免人心猜疑。
我同參預朝政的幾位大臣說完了政事,方才道:“近日朕靜心養病而已,未得與諸臣相見,使你們虛驚了。”
他們都說不敢。
杜回猶豫了一會兒,道:“朝中上下确有虛驚。此次宮內有皇後應答,朝內之事,卻不宜涉之皇後。陛下今有皇子,臣請早立太子,以明昭穆,以絕非分者之想。”
“右仆射之憂慮,朕亦知之。只是皇子年方四歲,雖然聰敏,但是封王朕尚且恐其德行不足。何況為儲君呢?朕雖眼患疾,精力尚在,若有逆心者,諸公豈不能與朕共讨之?”
“臣妄言。”
我笑着過去扶起他:“杜公所言,是朝中諸臣所慮,而人不敢言,杜公言之,非妄,是忠也。朕賜絹百匹,以旌忠義。”
“謝陛下。”
“朕承文帝遺志,改元大興,欲有所興旺于天下。現在大業剛剛開始,怎麽能夠因為一些小事而心生彷徨猶疑呢?朕尚且知道自勉,希望諸公與朕同心。皇後與朕是一體,平民之家,夫遇疾,而婦人操持于外者,亦不少見,勿複懷疑!”
“諾。”
宰相們退下以後,廷尉張潔求見。
我這才想起桑梓的事。
“桑梓的事,審問得如何?”
“什麽也不肯說。只是請求面聖辯駁。”
“驗身了麽?”
“是,已經由女使驗過,确是女子無誤。”
我皺了一下眉頭:“一句話都沒說?”
“她說除了是女身一事隐瞞,其它的并無隐瞞之處。還說、還說陛下應該知道……”
“什麽?!”
張潔低頭。
“用過刑麽?”
“……沒有。”
我不禁有點火光。
“桑梓再三請求面聖,說見到陛下就能澄清誤……”
“廷尉署什麽時候成了給嫌犯傳話的?!”
他噤聲。
“接着審——念其是女子,不許用刑……也不許出言侮辱……朕過幾天去提問她。”
回到含涼殿時,秦開圖居然已經到了。一身道服,飄遙有乘風之感。我不禁想,元默若是沒有被文德皇後提回王家,到今時今日,恐怕也是他師兄這副模樣了。
他給我脈了許久,又看我的眼睛,“恐怕陛下體內有寒氣。”
奚白在邊上答:“正是。即使在盛暑天氣,稍稍靜坐,就手腳冰涼。”
她與元默幾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對開圖也十分熟知,所以倒不回避。開圖唔了一聲,問:“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有多長時間了?”
“朕從小體寒,但之前未有如此嚴重。開文十九年朕随軍漠南,應該是當時染疾,寒氣入侵,次年夏即有此症。”
開圖又唔了一聲,反複摸了我的脈,方道:“陛下至尊之軀,臣不敢遽下斷言。臣想就近查看陛下起居幾天,記錄下或許與陛下眼疾有關之習慣,或許對于診斷病情,大有幫助。”
他在文德皇後生前為皇後診病,有此習慣。
我點頭:“可以。”
奚白在邊上,忽然問:“有可能是‘清盲’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