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眼疾
元奚白
“這個時令,洛陽的牡丹花期已過,你看,就連這片荷塘的荷花也沒有到花期。你第一次來,我卻沒有什麽好招待的,十分過意不去。”
他執着我的手,許是在桑梓那兒吃了酒的緣故,手是熱的;笑起來眼睛裏有些波光閃動,倒映荷塘中的粼粼水光。
我說:“天氣這樣一天天熱起來,到這水塘邊乘乘涼,看荷葉田田,也是不錯的。”
他也在闌幹前坐下,陪我吹了一會兒涼風,就有些眼饧。我推他:“累了就去卧室小憩一會兒。”
他應了一聲,一下子醒了:“我舊日卧室裏面還留了一個好東西,這時候正好想起,你同我來看看。”
我們牽手走過翠色荷塘,風撩起荷葉,翩跹起舞;路邊芳草茂盛,花紅柳綠,蝴蝶采食,渠水清清,潺潺而流。
到了卧室,我們都有些微微氣喘。
他拉着我不放,身體挨着我,越靠越近。我鼻間都充斥着他的氣息,熱烈、迷蒙。
我們什麽話都還沒有說,身體已經先于思想行動。
這樣一個初夏刮起涼風的午後,他身上淡淡的凜冽的氣息充斥着我全身。快樂是明麗的、清晰的,觸動心弦;沒有羞赧,一切自然而蓬勃。
他說起要送給我的東西,“我弱冠以後才在洛陽營建府第,當時得了一個方士的賀禮,送了我一端紫石硯與十錠玉蟬墨,說可用百年。我雖然不精此道,可是見那墨堅如玉石,有紋如犀,光澤似漆,也知道是難得的珍品。我曾經試用過一次,便不再用了。昨天見你畫鳥雀,這墨與硯給你,最是恰好。”
“你的書法一絕,尚不用,又豈能給我?”
“若我年少時得到,用來靜心習字也好。只是這幾年心思勞動,沒多少靜心寫字的時間,縱使偶爾為之,時間所限,也寥寥幾字而已。看見墨硯,徒增煩惱而已。你要拿去畫畫習字,再好不過了——我知道你也開始練王字的。”
我一笑:“浴兒都會了,我難道還不懂?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便拿去用了。橫豎可用百年,我用五十年,你用五十年,等我們七八十歲了,顫顫巍巍拿不動筆了,也恰好用完。”
他的手在我胸房揉了揉,不說話,
Advertisement
我閉上眼,正要睡一會兒。
他忽然道:“我既送你東西了,你昨天畫的那幅鳥雀圖,我很喜歡。送給我如何?”
“昨天一時興起而已,不是什麽大作。你喜歡什麽?”
“一只小雀在絲細般的枝條上憩息,卻有輕盈怡然之态;背後之宮殿屋瓦鱗鱗,天高雲飄,風過葉搖,整齊肅穆與自然悠遠皆有。我喜歡那畫的自在自得之感。”
我笑道:“虧得我昨天見了這麽一副景象,獻醜了。”
“那說好了送我。我将它裱在屏風上,累時看看,也解乏。”
“那可不行。文臣們瞧見了,還不笑話我?”複又想了想,笑道:“也沒什麽,我不落款就成。”
他将我一攬:“那就說好了——我們睡一會兒吧。”
天近黑,我們才回到宮中。
次日啓程回京。浴兒兩個月沒有見到我,分外粘人。先帝周祭到來,他又忙了幾天,正值望日大朝,他下朝後,臉色有些發青。
“無妨,連日睡得不甚踏實罷了。”
“今天早些休息吧。天熱,多吃些水。”
“嗯,夏天明光殿甚熱。含涼殿四面引水,我正想過明天過去住。等秋風吹起,我們再搬回來明光殿。”
我點頭,“這樣最好。”
這幾天天熱,晚上他并睡不好,此時臉上也盡是疲倦,說不上幾句話,就去揉眼眶。我端碗蜜水給他,好歹勸他去午睡片刻。怕他熱,又多擺了多處冰塊。
這一覺直睡到晚膳十十分,我正吩咐準備解暑的羹菜,內殿有聲,片刻滿春出來:“聖人醒了,喚皇後過去。”
有些奇怪。
轉過屏風,見他正坐在床沿,居然只着中衣服,臉上也怔怔的。
“陛下……”
我心裏更覺奇怪。他看向我,眼裏又好像沒在看我。
“奚白……”
他向我伸出手,依舊是那樣的眼神。我心裏莫名覺得慌亂,過去握住他的手。即使是這樣的天氣,他的手依舊是涼的。
他攥着我的手,眼珠轉動,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左手在我的臉上摩挲,慢慢嘆出一口氣,“奚白,我視物模糊,恐怕得了惡疾。”
我大驚。從前他常常發燒,從未對我說過。現在一說,我只覺心沉沉直往下墜。
“你……你現在覺得如何?看得到我麽?”
他苦笑:“除了有些頭暈,看不清楚以外,其它都還好。你……我只看得到你的身影,連五官都辨不出……”
“許只是一時惡氣上沖,先請禦醫來瞧瞧,好麽?”
我緊緊拉着他的手。他臉上的神情總叫我難安。
“好吧。”我使人去禦醫署,“我覺得外面天光有些暗,什麽時辰了?”
“酉正了,太陽快落山了……你難受得厲害麽?”
我跟自己說要鎮靜,可是聲音卻止不住發顫。明明尚未診斷,我心中不祥之感卻怎麽也壓不下去。
“除了有些頭暈,沒什麽疼痛。”他拍拍我的手,“你用膳了沒?是不是餓了,手上這樣涼?”
“不,不餓……你餓麽?一天都沒有吃什麽,現在吃得下去麽?我熬了青小豆甜羹,你要吃麽?”
他沖我笑了笑,其實眼神有些飄忽,說不出的怪異,“好。你拿來我們一起吃吧。橫豎禦醫署那些人沒那麽快。”
我拿來甜羹,想他眼睛難受,正要喂他。他搖了搖手:“碗與調羹,我還勉強看得見。雖然瞧不清楚,到底還是知道自己嘴巴在哪裏。”
我們慢慢吃完了羹湯,我見他面色無異,漸漸定心下來。
我不能慌,不能亂。
禦醫署的陳勉、雷柏、孫扶搖以及宋子通都到了。給他把脈,又問些飲食起居,會了許久,臉上皆有不吉之色。
“如何?”
孫扶搖道:“陛下。體虛胃寒,肝熱而腎燥脾濕,去歲高燒,病發之于五髒,而集之于眼睛。更加風熱乘之,內氣不外洩,若有生翳者附在瞳子上,則确然是‘清盲’之症。然陛下雙目不痛不癢,亦能視物,則又非似‘清盲’。”
雷柏道:“前朝也有慢性‘清盲’之症,初時并不似,只是雙眼霧視,偶有眼脹。及至後來,雖目清不以視,漸漸不明,終遂失明。陛下若因五髒之虛氣所沖,則能靜心調養,輔之以湯藥,目雖蒙,以五髒之強,終無大咎。臣等所慮,唯恐是清盲之疾,則乖張棘手矣。”
我說:“為今無法确診?”
陳勉道:“當此時,确難以診斷。眼疾千類,故神醫令狐尚不敢一脈以斷之。”
“朕并不熟知醫理,以前也沒有聽說過。何謂‘清盲’之症?”
孫扶搖道:“清盲者,以目雖清,無它物,而眼竟不能視物,故名。若非幼年則遺傳患此疾病,則多以年老之人,氣血衰敗,而勞碌不得休息,患此病。或一目眇,或雙目皆眇,或視物之時,眼中若有塊壘,不能盡視。”
“朕今能全視。罹患清盲之症,十之幾何?”
四個禦醫都沉吟,不敢答話。
最終還是從安王府過來的宋子通道:“陛下五髒皆有弱症,為今之計,當先調養,以觀後效。今遽得此病,我等四人,皆非精于五官之疾,現在豈可亂斷,以擾聖聽?”
我說:“禦醫署之中,有誰精通此道?”
陳勉道:“秦開圖是神醫弟子,精于此。但是自文德皇後崩,他即辭官離去,至今不知所在。他之弟子也在民間,并不通官府。餘者之人,實不敢推薦。”
禦醫退下以後,他方又傳膳,吃得雖不多,但較之素日,也不少。
我曾聽老者言,病者若能飲食無礙,則不兇。這樣一想,又放心許多。
只是現在症狀不能确定,如果贻誤,豈非抱憾?
我将魚刺剔去,放進他碗中。他如今大約連魚身都瞧不清楚,何況魚刺?
我緩緩開口道:“秦開圖不知所蹤,但是令狐神醫的弟子,不是還有一個就在長安麽?現在他效力朝廷,不像以前了,不知道請不請得動他?”
他笑了笑:“你說王放?”
“不是王放,是元默子。王放是陛下之臣,但是元默子是李十二郎摯友。”
他搖頭:“罷了。我們是君子之交,他當時立下那樣的誓言,甚至紅玉入我門後,他也狠心不再為她診治。現在我是君他是臣,我豈忍心為難于他?”
我愣了一愣。
他說紅玉。
自從紅玉去世,除了上次要追封之事,他從未在我面前提起她。
今天他竟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
“此一時彼一時。從前他絕不肯效力朝廷,現在他們兄弟皆列身廟堂,焉知此事為難?”我有些不甘。
他搖搖頭,“上次範陽王李聲謀反,事情牽涉王家。他們身份尴尬,明知會遭受猜疑,元默卻不肯以私情求見于我,辯別真相。他待我以君子之義,我又豈能辜負他?”
我還要再說話,他止住我的話頭:“再說,先帝時定下醫官選拔制度,想要進入醫館學習的,都要經過最難過的針穴銅人考試。我不信泱泱天下,濟濟人才,除了那個我不能為難他的人,再找不出其他人能治我的眼疾。如果你覺得神醫的弟子會使你有信心,不妨先遣人找找秦開圖。”
我不好再說什麽。
這天晚上我們很早就寝。我其實很累,卻熱得睡不着。他也睡不沉,這樣熱的天氣,他硬是沒有出汗。我觸摸他清涼無汗的胸膛,憂心忡忡。忽然覺得他身體動了動,似乎在夢中掙紮,我按住他的手,輕輕喊他:“陛下……”
他靜下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親大人……”
我心中忽地一下酸痛,眼淚不住湧上來。伸手将他緊緊蹙的眉頭撫平,将他抱住,希望我的熱氣,能過度一些給他。
他在睡夢中貪戀我的溫度,貼在我身上,呢喃着說些零碎的夢呓。我将他的中衣拉好,忽地清晰聽見一句他的夢話。
他說:“……紅玉你回來了……”
我像被雷劈中,動也不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