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桑梓的新奇物
李濟
驷車辘辘,宮牆在望。
衛士赫赫,旌纛揚揚。
端門大開,禦駕煊赫而入。
回來了。
我自小到處奔波,從七歲起,就不再有對任何一地有眷戀歸屬的感覺。可是這次回來,居然心中有竊喜,想起來,總要忍不住在心裏笑上一笑。
禦辇在應天門內等候。初夏的陰天,洛陽剛剛雨過,風吹在身上,涼涼的。綠樹紅花,雨後素淨的石鋪馳道上,她向我盈盈一笑:“恭迎聖人回宮。”
我們一同登輿回殿。我告了一聲“少待”,沐浴之後出來,奚白正整理我的行李,殿中沒有別人,想是給我準備吃食。
我向她招手:“奚白,你過來。”
她擡眉,走了過來,被我一把拉在懷裏。
“……宮人們都在外面呢……”她輕輕推了推我,聲音像羽毛一樣。
“這一個月我每天都想你。”
我覺得我像個犯傻的少年。不過又怎麽樣呢,反正我就想這樣。我緊緊抱着她,不自覺手就有點不聽使喚。
她拍了拍:“餓不餓?先吃些湯食吧。”
“嗯,”我深吸一口氣,戀戀不舍放開她,“吃些東西吧。”
她的臉也紅了。
Advertisement
好在這時候宮人們捧着飯食進來。
下午起我開始召見官員。按照原來的計劃,幾天裏見了附近的士子、巨賈。我畢竟剛剛登基不久,現在規模還不必太大,但是已經足以表明我對寒族新貴的重視。再過三五年,等科舉更見成效,我一定要在洛陽舉行更大的盛會,讓遠近的世家、寒族都雜相參加,南北東西志士都來與會。
這樣忙了三四天,終于得閑下來。洛陽下起了蒙蒙的雨。
我與奚白難得這樣閑暇下來,坐在軒前看雨。
桑梓進來,說今天是他壽辰,想請我們倆個去洛陽城中他的宅子裏坐一坐,吃碗壽面。
他哪裏知道自己生辰幾何,只是從我出巡,就一直說到了洛陽有新奇之物要給我看,明日就要回長安,他自然是見縫插針,卻來攪擾我們的清淨。
奚白說:“那便去吧。來了這些許日子,出宮走走才好。”
桑梓的宅子挺偏僻,挂着李姓,挺大,素淨,仆從也挺多,也都是靈巧寡言之人。落座之後即上菜。飯食并無稀奇,卻果真裝模作樣地給我們上了壽面,還有壽酒。我近年來戒酒,只稍呡一口,頓覺清冽香甜。
程盆坐在下首,嘗了一口,也大奇:“桑翁,這酒似乎比咱們平常吃的要醇烈許多,莫非不是中土自己釀的?”
桑梓得意起來:“是我自己釀的。我走歷南北東西,琢磨出這獨特的釀酒之法,如何?比之宮廷禦酒不差吧?”
奚白說:“若論醇烈,有過之而無不及。若論幽香,似乎還不可比肩。應該只是釀造手法不同,精巧上還欠心思。”
“皇後所言甚是。原我在長安按此法釀過一次最為醇香的,此次運來洛陽,不甚路上遇雨滲漏,失了味道。是以這次只有次品供嘗。”
正說着,仆從又擺上三盤菜肴。有兩盤皆是紅色顆粒,狀如紅豆,只更圓潤;一盤白色,也是一粒粒,指節大小,面有核紋。
第一盤紅豆甚脆,應系炒制;第二盤紅豆軟濡,應是煮成;第三盤……
桑梓說:“此似核桃,食之必先去殼。”
我拿起一枚,稍一用力,其殼即裂為兩半,一看,裏面的果子,還是前面吃的紅豆。只是皮泛白,吃起來不脆不軟,有些硬,卻唇齒留蒜香,餘味無窮。
滿室之人皆贊,程盆問:“莫非此物也如核桃、蒜,是從西域引進?似乎從未在中國見過?”
桑梓微笑:“是從西方引進,只是比西域更遠之地。我在漠難時偶然從一個朋友手中得到四顆種子,托人到閩越濕熱肥沃之地試種,長成一叢,不敢食用,收其果為種,一年得春秋兩熟,如此兩年,終于收得三十斤種子。直至去秋大豐收,得五六石,因取一石連殼暴曬至幹,以甕儲藏,送至東都。今用不同方法烹饪,竟有不同美味。更神奇,生熟壓榨之,皆有油出。”
我也笑:“可有名字?”
“此物長于根,種之一二月就開花,花期卻極長。每花落則實始長,曰‘落花生’。”
衆人皆笑。
仆從又上菜,卻是一黃一黑兩物,狀若蓮藕,聞之清香非常,黑色的有炭火之味,應是烤炙而成。待切開,皆是黃金之色,甜膩非常,味似栗子,只烤出來的味道更濃香。
“此物名紅薯,有黃、白、紅不同顏色。也是那位朋友所贈培養而成,只是比落花生折騰。因朋友所贈,非種子,乃莖葉,其時根帶土。我得之,培莖葉一年有餘,然後連根土移之長安,其實方長,一年一熟,在根。實驗之南方柑橘成長之地,一年亦是春秋兩熟,且豐産。同與落花生在南方,每年可産數石,若得地廣,可長數十石。只是不好儲藏。唯有切成薄片,暴曬至幹,以甕避濕,方可得留兩三年。各位今之案上所食用,是去年秋收之果,精細藏之之。”
說着一擊手,仆從再上菜,卻是羹湯,呈淡黃清色,內中些許條狀薄片。
桑梓一請:“這是去年曬的紅薯幹片,洗淨後,待水沸騰則投入,不必其它作料。盛夏食之,清熱解暑。諸位請嘗之。”
果然清甜解渴,而不膩。
“今天末将是沾了陛下與皇後的光了。只是那紅薯碩大,吃了兩個,胃腹盈盈,又佐之以羹湯。桑翁若此時再上什麽稀奇的吃食,我卻吃不下了。”程盆道。
桑梓笑,見我們皆有飽足之意,再擊手,仆從捧進來的,是洗手的銅盆與巾帕。
我們各自洗手畢,奚白忽然一笑:“桑梓,你方剛給我們吃了新奇的,現下是不是要給我們看什麽新奇的用具?”
說着将手中的帕子按了按。
我一看,果然不是絲帕,也不是羅、帛、錦,觸手柔軟,水滴落其上,不見痕跡。
“皇後殿下好眼力。”
仆從将盥洗之具撤下,須臾又奉上托盤,盤中一朵白花,卻沒有花瓣,白絮成團。
“諸位可識得此物?”
奚白拿起看了一下,笑道:“這莫不是棉花?”
桑梓一笑,“正是。此物生漠南,今有豪富之家引栽之,以為觀賞。殊不知此物若作織,其利倍于蠶桑。剛剛的棉帕即如此。且棉花可以作衣、作被,秋冬之時禦寒,保暖之效,甚于獸畜之皮。”
說着已經有人擡着案幾上來,桑梓自拿了案幾上的衣服套穿,“此是我用自己近年所種之棉花制成之棉衣,”指了指案上的被子:“這是棉花所制之棉被。此二者,本來想等秋冬之時再獻上,以見其效果。”
那棉衣臃腫,桑梓人物瘦弱,這一穿,直胖了兩圈。程盆哈哈大笑:“桑翁,冬天穿成你這樣,還動得了手腳嗎?”
桑梓将棉衣脫下,腼腆一笑:“一時間我找不到能工巧匠,這棉花能收壓的,若能有工匠懂得壓縮之法,稍稍壓縮,再細細縫紉,必比這件精美好看許多——皇後以為若何?”
奚白一笑:“這倒是易事。”
“多謝皇後。”
說着又有仆人遞東西上來,卻是一疊紙,比平常所用之紙更薄、更輕,也更光順些。
“我甫至京師,聽聞‘長安紙貴’,有心留意制紙方法。漢蔡倫以些末之物造紙,終使紙易得而廉價。時至今日,造紙之物多方,麻、竹、、藤、苔、稻稈、繭等皆可為紙張。我苦心鑽研多年,制成今之紙,價合更廉。”
我笑:“無怪乎你每個月總要休沐那麽多天,原來是倒騰這些東西去了。還有別的?快上來瞧瞧。”
“暫時也再無別的了。就今天這幾樣,若能推而廣之,則庶民百姓,能受益者無窮盡也。”
“你苦心所得,要輕易推廣出去?”
桑梓看了一下周遭。仆從都退了下去,程盆也帶着侍衛退出,他方道:
“酒與紙有秘法,姑且不論。但落花生與紅薯,皆高産而易生長,且容易果腹,饑馑之年,可以救命;棉花之屬,若得之,則嚴寒時,貧者可以之易草而睡。臣飄遙南北,見饑寒交迫者多矣,所以留心。今天天下一統,年積富庶,南北東西,貨殖交通便利,若此時加以推廣,十年之內,天下得其利者必歡喜。所以今日請二聖遍知之,俯請允準。”
我原只以為他自己弄些新奇的食用,至多讨好于我,未曾想還抱有此等心思。
還是桑梓高義,我以為他為內侍,多少為谄媚之俗浸染,風骨依舊,使人感嘆。
我沉吟無言。
奚白看了我一眼:“桑梓,你所培之落花生與紅薯,至今共有種與實幾何?百石之內?”
桑梓說:“然。”
“那麽還太少。想在天下推廣,你自己亦知十年之內方可見其成效,不可操之過急。我看不如這樣,你以此今日之食用作供品,宮中先食用,賜之豪貴,再遺之種子。一二年內,使天下皆知有此物,而後觀其後效。至于酒與紙之制法,從來民間不傳,商賈挾之以成利,豈可公諸于世,與人成仇?不若你也商營之,既獲其利,也不失敦厚之道。陛下以為,如此可行否?”
“皇後之法周到。不過桑梓是宮中之侍官,豈可以經商?”
“臣之所有,陛下與中宮所賜,臣願将秘法付官作。待臣致仕之後,願得一心推廣之,但天下得利,臣之心願。”
奚白笑道:“倒是我過分了。顯得我們在盤奪你之成果。總之今天諸物,我很歡喜,必要你進貢。至于所言如何推廣,你自處之,我卻不管了。你所言制棉衣棉被,卻要我來幫忙的,告成以後,卻得我來說說如何處置——陛下不聞他素日所言,致仕之後當如何如何?想來今日是要陛下與我來嘗這新鮮,使天下奇其貨,待有朝一日,商賈之利千萬倍,卻不必酬謝你我功勞。”
她說得輕快,言語俏麗,像珠落玉盤。明知她是打趣桑梓,我卻很歡喜她這副樣子,脆生生的,十分鮮活,不禁看得有些呆了。不過桑梓很快打斷了我的遐思。
“皇後取笑……臣素日所言,實在真心也。臣雖為宦者,然則考前代宦者之禍,私底下也在心中計較一番宦官制度,使宦官不能掌權而能任用。”
“好了,桑梓。今日玩樂,不涉正事罷——你這宅子不錯,飽食之後最宜散步,引朕與皇後逛逛吧。”
又玩了些許時候,奚白一定要到安王舊邸看看,我們便拐去思恭坊。
作者有話要說:
給穿越者桑梓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