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和解
元奚白
這天夜裏,他沒有就寝。
子時一到,他換上素色的常服,一個人出了明光殿。
整整四年了。
若是不細數,好像這些年月,都是直接飛躍而來的,可是對于心中有所牽挂的人,大概每一天都是煎熬。
子為父服三年,夫為妻服一年。我以為三年之期已過,他踐履至尊,或許該有所不同。
所以說他這個人,有時真是死腦筋得叫人牙恨。
一早有人來回,說皇帝已經出宮。到晚上宮門封禁,桑梓過來禀告說,“已經回宮了,一個人在宣政殿……”他偷看了我的臉色,道:“一整天水米未進。說是子時過了以後回明光殿,皇後是否備些吃食……”
好一個桑梓,昨天今天都是他休沐,他倒是今天回來了。
我不答話,桑梓等了一會兒,自己退出去了。
我心上好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明明是不痛快的感覺,可是我還去吩咐準備吃食,還自己下廚煮了豆腐丸湯。
這麽晚的天。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真沒用、真沒用。
子時更鼓敲了一會兒,我聽見外面有響動,寝殿的門吱吱呀呀地開了,滿春接過他的燈籠和大氅,帶着鮮有的兩個宮人,躬身退下。
難怪叫桑梓回來。今天這麽一天,饒是宮禁之內侍候的人,也不會有幾個知道他的異行。
他有些詫異,然後向我一笑:“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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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之前,我多想見到他的時候給他臉色看,說些不冷不熱的話,或者幹脆假裝睡着然後第二天正色勸谏他作為一個皇帝應該有的行止。
可是現在我看見他,感覺這些都成了名面上的事,可有可無。
我說:“陛下餓了吧?我準備了些宵夜,不妨用了再睡。”
他慢條斯理地吃完,我也吃了一碗湯,只聽得到碗箸之聲,再沒說一句話。然後我去睡覺,他自去溫湯洗浴。片刻他梳洗畢,卻來推我:“皇後,朕有話說。”
最讨厭這樣了,分明在私下。
我坐起來。
他坐在床沿,因為進食和沐浴,剛剛回來時臉上的灰敗之氣褪下,漸漸顯出難得的紅潤來。
可是他一開口,就給了我當頭一棒。
“朕将追冊紅玉為淑妃,谥曰‘哀’。明年始營朕之帝陵,紅玉的墳墓,将遷往帝陵陪葬。”
我愣了好久,才曉得自己并不是在做夢。
紅玉沒有籍貫、家世、子息,在王府之時,都未行媒娉之禮,更何況她還曾有樂籍。追封她為妃,李濟是瘋了?!
“紅玉身份特殊,不過乃是追封,不推恩親族,不恩蔭門第。追封之冊,不由中書省,朕将親自撰文;朕身後之事,門下省亦無權駁回。歷來皇帝陵寝諸事,皆不公開,朝堂之上不會興起風議。”
瞧,我說他只會在公事上對我口若懸河。思慮這樣周全,我剛剛若是說話,不是大驚小怪了麽?
他見我不說話,也不說話。
一時之間,之聽得見殿外檐鐵被風吹得叮叮作響的聲音。
他側耳傾聽片刻,嘆了一聲,自語:“可憐歲月,長使衣裳薄。”
我本來滿腔惱怒,看他神情,漸漸只剩煩惱,
“既如此,妾無異議。”無話可說,不如睡去。
我推開隐囊,就要躺下。
他拉住我,眼神有些哀傷。
“大嫂嫁給大哥,有功有子有婦德,但是僅僅因為大哥只有她一個,至今仍為世人所诟病。人們對于居于高位的人,總是比較苛刻……紅玉與我,既無夫妻之實,也無媒定之禮,況且她的本心,也不願入我的宗廟。可是她除了我之外,還有什麽呢?她去世至今四年,而我為皇帝,已經沒有可能像過去一樣照顧她的墳茔。難道我放任她的孤墳在外,可以面對她生前對我的情義麽?所以思慮之下,唯有遷入帝陵,四時祭祀,才是對死者寄托哀思應該有的方法……我今後不願再娶,有妃之名,你也不必遭受像大嫂那樣的尴尬,朝廷江湖,對我的家事,也會少些閑言碎語。”
唉,他這樣軟聲細語地說,我還能說什麽呢?
“既然這樣,就按照你說的做吧。”
他拉着我的手,就那麽默默相對。
“叮叮……叮叮……”
風還挺大。
怪不好意思的。我推他:“時辰不早了,明天望日大朝會,早點睡吧。”
“等下,我有東西給你。”
他跳下床,一會兒又跳上來,攤開手掌,是一只白玉雕琢的白兔挂墜。
“咦……”我故作驚奇地拿在手上。玉質溫潤無瑕,潔白如凝脂,“是羊脂玉?”
“是。昨天你千秋,本來想送給你當賀禮,總覺得太普通,在袖子裏攥了一天也沒好意思給你。今天就當個普通的飾物收下吧。”
我笑道:“這樣稀世的玉石還普通,世上豈不是沒有寶物了?”
他也笑,“戴上看看。”
我将紅色的縧線打開,套在脖子上,把頭發攏出來,看了他一眼。
他眼裏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我才自覺剛才那眼太過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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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她眼波飛過,眼角說不出的風流,白玉兔子垂在她項頸上,幾乎與她的肌膚容在了一起。暖幽之香從她身上淡淡地飄過,此刻我多想靠近她。
她別過眼:“為什麽要琢一只兔子呢?”
我有些發暈,伸手攏住她,“因為像你。”
我情難自禁,吻上她的脖頸。
她的身體,是溫暖的、柔軟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她的喉中溢出一句聲響,身子軟軟地向後倒下。
我腦中發熱,有千萬種聲音在回響。
我仿佛看見春天的百花盛開,在陽光下熱烈地開放,綠草如茵,在藍天下盡情地鋪排;夏天的瀑布激蕩,在嶙峋的岩石上拍出耀眼絢爛的白色水珠。我牽着她的手,走過繁華似錦的草原,淌過湍急的河流。乘上大鵬,翺翔于九天之野;漫步雲端,俯瞰滄海桑田。忽然我們變成了白鴿的兩只翅膀,撲扇着飛過刀光劍影的戰場,飛過暴雨狂風的山陵,飛過壯麗雄闊的宮殿,落在一葉扁舟之上,隔着竹簾疏落,看茅頂之外,斜風細雨,落點江面,畫出圈圈漣漪。
燭盡燈滅,淡淡的月光朦胧,有涼氣侵襲。檐鐵相撞發出“叮叮”之聲。
我拉過被子,蓋着我們身上。
她撫着我左臂上的箭瘡,忽然道:“陳國公府那次你還生氣嗎?”
她的氣息羽毛一樣刷過我的眼睛,真是靈動極了。
我別過臉,不想提那件事。
她雙臂伸出被子,把我的臉掰過來:“那天我不過去見了人一面,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又想把臉別過去,她手上一使力,我又給掰回來,“那個孩子是你的。從我嫁給你,我也只是你的。我只為你懷過孩子……”
我一翻身,噙住她的唇就吻,吻得我們都喘不過氣才放開她。
過了一會兒,我說,“那一天你來找我,我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我第一次跟女人那樣親近,滿心歡喜。可是馬上又知道你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的,就是從極樂世界忽然跌到地獄,跟你動了口角後回府的車上就吐了血。當時就想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把手放在我的心口摩挲。
“那個孩子……我當時都快恨死我自己了。從漠南回來,你有了浴兒,又是那樣的情況下有的,我多怕你因為恨我要故意把孩子弄沒掉。”
她重重按了下我的心口:“胡說,我還特地給你寫了封信告訴你,你自己不看的。還有你這箭瘡倒也罷了,這後背的鞭傷怎麽回事?難道犯了軍紀被處鞭刑了?”
“豈有人敢對我行刑?好多年了,傷疤還在麽?”
她的手伸到我背後細細描摹着傷疤的形狀,“嗯,淡了,可還看得出來。那這傷是怎麽來的?”
“大哥打的。”
“怎麽會?”
“他要不打我這頓,也不好讓我去漠南。世祖以來,親王領兵,是多忌諱的事情。”
“是你去漠南前挨的?什麽時候,我卻不知。”
我摟着她輕笑:“你當然不知道了。你那時巴不得我去死……”
她重重地推我:“胡說胡說。我什麽時候……”
我緊緊把她收在懷裏,覺得真幸福。一時間只聽得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忽然外面傳來篤篤的更鼓聲。
“快五更了……”
“是啊……”
我抱着她,甜甜蜜蜜暖暖和和地睡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嚴格遵守“脖子以下不能描寫”規矩。審核君高擡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