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千秋節
元奚白
我心狂跳。黑暗之中,我似乎聽見他的笑聲。很輕,就是一口氣噴在我的臉上。
他的手落在我的臉上,冰涼的觸覺,爬上我的眉間、鼻梁、嘴唇,停在我的脖頸間,輕輕摩挲。然後他的吻落下來。
他的手是涼的,他的唇是溫的,就像初秋天上的雲朵,拂過我的眼眉、鼻尖,最後覆在我的唇上。有什麽濕熱的軟物,在輕扣我的齒門。我幾乎難以呼吸,掙紮着睜開了眼睛。他顯然察覺到了,忽而擡首,在上方看着我。昏沉的月光中,他的眼神溫柔而迷離。
我傻傻地看着他。他唇舌間吟哦一聲,附首下來。
齒舌相交,我情難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感覺就像一個好奇而懵懂的孩子忽然發現一件古怪稀奇的玩具,簡單而愉快,又充滿未知的些許恐懼。昏昏沉沉中,似乎天地萬物都進入了飄渺的太虛之境。
意識回落,,原來抵着我後腦的手游移而下,停在我的鎖骨上。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 ,帳子裏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他的手慢慢探到我的襟口,我聽見自己如雷一樣的心跳。
血氣在月色中暴漲。
然後他突然頓住了。
手依舊冰涼,慢慢成拳。
他突然抱住了我,把頭埋到我的臉旁,把手合在我的腰後。彼此的心跳疊加在一起,像戰亂的鼓角。
他在我的脖子邊喘了一口氣,然後呢喃着一句話。
聲音很小,自言自語,但是我還是聽見了:
“現在不行……”
後來我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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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都不好意思與他同起。明明……可是我看見宮人們,總覺得有些腼腆。皇帝在宣政殿和宰相們議事,留宰相們一起用午膳,給我送了一碗豆腐丸湯過來。其實過去常常這樣,禦前有我喜歡的菜品,他都會給我留一份。可是今天我卻覺得自己分外突出,格外尴尬。豆腐丸軟滑清香,吃着吃着,我居然想起……
好在四下沒有多少侍候的人,應該沒人注意到我的神色。
初春日短,下午皇帝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晦暗。我正把着兒子的手寫字,正寫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兒子頗有書寫天賦,只那個“之”字,寫得十分生硬,練了幾次都沒寫好,漸漸就有些沮喪,不太肯動筆了。
他放下飲水的玉杯,“來。”
我還握着兒子的手,他又覆上來,執着我們的手,頓起緩落,在白色的紙上寫了一個“之”字,飄逸靈隽。
“這個‘之’字,重要的是神。只要神在,你想寫成這樣,”他點點剛剛寫的那個“之”,“還是寫成這樣,”他在旁邊又寫了一個,只是這次的古樸沉厚,與剛剛那個不同,“都不必拘泥。你看,”說話間又寫了幾個“之”,各具神态,“這幾個都不一樣。只要有寫字的‘神’和‘氣’在,字怎麽寫,都會好看。只是你現在還小,‘神’和‘氣’都太難追求。你現在最要緊的,是練好‘形’,形好了,‘神’和‘氣’才會慢慢養出來。所以,不能一開始就追求字寫得多好看,再高大的樹木,也有是小幼苗的時候,是不是?”
他這些話,都貼在我耳根說了。
兒子點點頭。
我趁機抽身出來,往一邊坐。他自把着兒子的手說話。我揉了揉發燙的耳垂。
“……我們家傳兩項絕技,一項是騎射,一項是書法。沒有什麽能夠快速修成的捷徑的,只是一定要留心練習。等你再大一點,爹教你騎馬射箭……這個點要這樣……”
我望着他們,有那麽一瞬間,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刻,我已經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冬日裏,暖爐旁,老夫少子共頤養。轉念一想,原來是小時聽的一出皮影戲中的兩句詞。想起戲詞裏的六十老翁,不自覺再看他時,忽然想發笑。
“……爹爹在我這麽大的時候,也寫得這樣嗎?”
“唔……爹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他頓了頓,“可比你寫得好。”
浴兒興致挺高:“爹爹的字是祖父教的?那一定是祖父教得比爹好。”
我眼睜睜看着他原本綻放神采的眼神慢慢沉下來。
我常常給兒子說他的曾祖、祖父、伯父們事跡,說他們打天下和治天下的艱難,說治理國家、選賢任能的道理,我……我還沒來得及細細跟兒子說他的事情,說他在這麽大的時候昭明太後過世不久,說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
他摸着兒子的頭,眼裏有落寞的溫情:“爹爹的書法,是祖母教的……何況,”他敲敲桌子,強笑道:“你自己比不過父親聰慧,卻推給別人,誰教你這樣耍滑頭的,嗯?”
兒子撅了下嘴,自己寫字。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昨天你說喜歡王右丞給你當師傅,你喜歡他什麽?”
“孩兒喜歡他……他長得好看。他說話的樣子也好看,聲音也好聽。不像其它人,胡子一大把,說話都不清楚,還要沖着我好端端地笑。”
上元夜宴上,八十高齡的前太子太傅衛晚給皇帝敬酒。老太傅春秋高,須發盡白,門牙脫落,說話帶風。兒子想必是說他了。
“小子!”他笑了兩聲,“你一個人讀書太悶了,叫其它跟你年紀相當的小孩同你一起,你看如何?”
“小圈兒也一起麽?”
皇帝看我。
“是二哥的幼子。”
“嗯,一起。
“好啊!”
過了幾天,皇帝果然在溫室殿召見王攸。不知道王攸那天究竟說了些什麽,總之皇帝回來的時候,已經決定延請王攸為浴兒開蒙。
因為浴兒不是太子,而王攸太過年輕,所以王攸教習浴兒,并不十分隆重。可是行拜師禮這天,他親自帶着浴兒去書房,要求浴兒像普通學子那樣向王攸行叩拜禮,而他則像普通學子的父親那樣向王攸行平輩禮,口稱:“吾兒承先生教!”
他穿了一身淺色錦袍,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兒至尊身份的标志,好像他真的純粹只是一位帶着孩子去求教名師的父親。
我也向王攸斂衽施禮。
王攸肅然回禮:“敢不盡心!”
皇子的陪讀,從三品以上勳親中挑選,李氏宗親中,有年紀相當的,也可以申請侍讀。王攸拟了名單,皇帝挑了幾個。此後兒子每天都要早起去東宮顯德殿讀書,中午才得回來。
千秋節說到就到了,因為帝後同一天生日,所以今年的千秋節比往前更熱鬧隆重。一早就有命婦入宮慶賀,巳時,我們一起登上花萼樓,接受百官敬獻的銅鏡,然後再賜予四品以上官員為帝後生日特意制造的“千秋鏡”。皇帝一向不喜歡奢費,又因為懷念皇考皇妣、先帝先皇後,所以并不宴飲,又遣禮官往宗廟祭祀,很快就結束了慶典。
皇帝的生日,天下無事,三省的官員在下午時被召進宮來,想必都有些錯愕。很快公事處理完畢,皇帝退回明光殿時,兒子已經等在那兒了,向我們各祝了壽,宮人們都來湊趣讨賞,說了許多讨喜的詞。
終于剩下我們兩個人時,他的臉上就有些疲勞的神态,也不說話,支着腮幫出神。
極少見他這副神游太虛的模樣。我自低頭,做我的靴子。
燈光搖曳,燭花間而發出“噼噼”的聲音,偌大的殿宇,有些微涼。
“皇後,”他咳了一聲,整個殿宇都充滿了他的聲音。開始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裏像有太陽,熠熠生輝。
“今天是你的千秋……國公及夫人你可見過了?”
“早上諸姊妹陪同父親母親,都見過了。”
他一只手放在廣袖裏,似乎想說些什麽,半天才又道:“……一向都未曾給你慶壽,你今日過得還喜歡?”
“今日同家姊妹相見,很是歡喜。”
他的眼珠動了一下,手就從袖子裏面伸出來了,臉上又讪讪,“哦。”
他這個人,除了政事以外,跟我說的話都不長。我從前見過一種幫漁夫打魚的鳥兒,吃了魚留在脖子裏,等漁夫一掐它脖子,它就一條條往外吐活魚。每次他跟我說話,就像那種鳥,好像脖子裏藏了一堆的話,但是我不掐,他就吐不出幾句。
我說:“今天也是陛下千秋,陛下尚未吃過長壽面吧?”
“尚未……你吃過了?”
“妾等着與陛下同食,廚下一直熱着呢。”
等宮人們把壽面端上來,他的眼珠又動了一下。
他吃得很快,吃完一聲喟嘆:“原來是餓了。”
什麽?
“陛下還沒吃晚飯?”
他用帕子掩了掩嘴角:“……這樣就可以了。”
中午也就在花萼樓吃了些點心,真是……暖飽不知。
他的興致卻忽然高起來,眉眼間都溢出了笑意。我最近最怕他這樣笑,大庭廣衆之下,旁若無人,我卻拿什麽來遮紅臉?
我看見他的手又伸進袖子裏,似乎攥了下。
吃完面,我将靴子給他:“試試。”
除了初嫁的那幾天,我極少過問他的服用。他有些意外,拿過去試了試,道:“長寬剛合适,穿着也舒服。”
我卻有些不樂意。我可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做好的呢,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說:“那就好。久不做了,手有些生疏。”
他穿着靴子又踩了兩腳,燈光下,我瞧見他臉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嚴格遵守“脖子以下不能描寫”規矩。審核君高擡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