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元夜會
元奚白
正月十六的夜晚,長安燈火闌珊,人色紛雜,摩肩接踵。街市之上,男女老幼無分貴賤,戴面具為戲。浴兒喜歡祛傩面具,慫恿我們各買了一個。他倒是拿了一個面具,卻不戴,目光流轉,只看着我們戲耍。
“街上人太多,爹爹怕戴上了一時走失,你找不着我了。”
浴兒第一次到熱鬧的地方,歡喜得不行,遠近跑跳,拉着我看看這裏的燈,猜猜那裏的謎。我陪着他到處耍,漸漸似回到童年一般,玩得不亦樂乎。
走了個把時辰,有些腳乏。
“找個地方歇腳吧。”
我知道有個地方,以前每年元宵,我們幾個必然要去歇腳的。
店內紅燈高挂,人物輻辏,生意一如當年的好。
“店家,還有雅座麽?”
“有。東邊尚數座,幾位去正好。”
有店使者引着我們人去東邊。因為店中明亮,我戴上了幂籬。經過南邊一座的時候,撇見座中一個身影,細看一下,不禁怔了。那人似有感應,也回頭瞥了我一眼。隔着黑色的幂紗,我瞧得清楚。
浴兒由他父親帶着走在前面,我急急忙忙低頭掩過。
入座後,他就告了更衣。我心神不定地聽着浴兒和裝成仆從的宮人們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回來,向我笑道:“你知道方才我在店內看見誰?”
我心中難安,不敢看他,只有咥口羊湯,“誰?”
“王家的元默兄弟,在南邊的雅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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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沉如冰,應了一聲,不知該如何接口。他也看見那個人了?
“怎麽這兒是你們以前常來的地方麽?”
他和顏悅色,心情很不錯。沒看見?還是剛剛那一瞥,根本就是我認錯了人?還是我做了一個夢?
“是……是啊。小時候家中大人帶出來玩兒,累了都是在這裏歇腳。”
唉唉,我怎麽沒有想到呢?當年同行的那麽多少年,只許我來,難道不許他們來麽?
好在兒子纏着他爹說話,漸漸便擱下話頭。
孰料結賬出門,在門口處又瞧見王放。他在王放肩頭一拍:“元默。”
走在前頭的王攸也回過頭來。
“……是……十二郎,你……出來啦?”
他笑,“上元佳節,也來湊湊熱鬧。”
王攸折回來。我看了看,只有幾個奴仆跟着,并沒有那個人。
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人了?
王攸環顧周遭,看見兒子,有些詫異,而後了然一笑,向他行了一個平輩之禮:“李君”,并不說破。
他回禮。
王攸笑對兒子道:“小郎君,沒想到今天在這裏見到你。”
兒子見他們行禮,也學着向王攸做禮:“然。今日陪同父親母親共度燈節。”
各自車駕等候,也說不了什麽話,就要告辭。王攸向兒子身後的桑梓點了點頭,桑梓默默躬身作揖,目送王攸離開。
等坐在車上,我問兒子:“你怎麽認識王右丞?”
兒子茫然:“哪個王右丞?”
“剛剛跟你說話,穿素色衣裳的那個。”
“有次我在玩蹴鞠,球跑遠了,他幫我撿回來的——父親,是不是要給我挑師傅了?”
“你想他當你的師傅?”
“嗯。”
“為什麽,你不是才見過他兩次?”
“可是我喜歡他跟我說話,要是他教我,我一定喜歡。”
今天白天我剛教他“喜歡”這個詞,晚上他就用上了。
他爹臉上還帶哄小孩的笑,可那笑都未傳到眼睛裏:“你的師傅,要德行兼備才行。何況你還這麽小,爹爹還想再親自教你一段時間,好麽?”
兒子許是瞧出他面色不豫,許是玩得累了,應了聲,也不再說什麽。不久在我的膝頭睡着了。
待把兒子送回寝宮睡覺,皇帝的臉色沉下來。
桑梓在他面前跪下:“陛下。”
“你何時同王氏那麽親近,朕竟不知?”
他面色肅殺,一時之間十分駭人。
內外結交,從來都是大忌。東漢以來,時有宦官與外戚專權,前朝因此喪亂,天下不寧。桑梓身為皇帝親信內臣,卻與文德皇後外家結交,何況牽連皇子,皇帝豈能不震怒?
“臣在宮外時有資助貧寒學子,前年一個叫何深的學子被王氏家仆暴打,臣代為鳴情,恰是右丞處理,因此認識。後來知道他曾在安王府掌圖書,臣繼掌此任,書閣中舊事,也曾請教過他。相接一二,偶爾談及而已。臣并未同王氏親近,只同王右丞一人有所接交。蒙王公不鄙殘軀,引為朋友。臣與右丞,是君子之交,從未提及禁中事。至于皇子因何與之認識,臣确實不知。”
今日之事委實太湊巧。兒子太小,就算當真王攸是無意中與之相識,兒子又如何能為之開脫?
旁人倒也罷了,王攸豈是這樣的人?
皇帝無言,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出去吧。”他聲音疲憊,整個人好似一個沒有填充的中空的蹴鞠球一般。
桑梓擡頭,看了他一眼,又求救似地看了我一眼,無言退下。
我給他倒了一杯熱水,道:“王攸是坦蕩的君子。風評都說:‘現在世上能當得起君子遺風的,只有王右丞一個人。’像背地裏拉攏人心的行為,不是他能做出來的。本來以我跟他的身份,不該為他辯白,但是他在安王府幾年,作繭自縛。他有大才,我實在不忍心見他如此浪費。陛下初禦天下,舊臣雖忠于先帝,可是人心還尚未歸一,當此之時……”
我一時興起,說太多了。
他看着那杯水,對我的戛然而止無動于衷。自發呆片刻,才起身去後殿沐浴,出來時,神色依舊淡淡的。等熄燈躺下,聽他道:“朕一時多心了。出入三省的人,怎麽可能完全與朕身邊的人沒有聯系呢?”
然後他笑了一聲。我雖沒有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一定帶着一抹自嘲。
“明皇帝以‘術’禦臣,到先帝時與諸臣腹心相交,于是帝王之術頗受诟病。朕是明皇帝遺腹,可是在先帝宮中長大,自然是該秉承先帝的治國之道——王攸雖在王府數年,但是朕對他了解不多。既然皇後說他有大才,而皇子喜歡他,朕會親自召見考察他。如果所言不虛,朕一定不會屈才。”
話是浩然正氣冠冕堂皇,可是我聽得出來,他一點也不高興。
今天本來是興致極好地出宮過節,可是遇上這麽多枝節,恐怕高興的,只有兒子一個人而已。
我無法酣睡,躺了許多,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嘆息:“……不能再這樣了。”然後一只冰涼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我一驚,醒了。
那冰涼的觸覺分明還留在額上。
四周寂靜。做夢了?我猛地坐起來,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很快被我吵醒:“怎麽了?”
“……做了個噩夢……”
“……夢見什麽了?”
我搖搖頭,幹坐片刻,複又躺下,心兀自跳得沉重。忽然被口一涼,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他鑽進我的被子裏來,攔腰将我攏到他懷裏。
他放在我腰間的手,是冰涼的。
“吓到你了,對不住。”
他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脖頸上。
原來剛才不是夢。
今天那個人,他一定看見了。
第二天,我撤下了一床被子。不能再這樣了,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晚上就寝前,他看了我一眼。
我耳根發熱起來,覺得自己像偷了東西被抓住示衆的賊人一樣。
寬衣的時候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很尴尬。
一直都知道他睡相好,可是不至于一動不動……這算什麽呢?
半夜我翻身時碰到他,隔着裏衣,我似乎碰見什麽涼涼的東西。
手,是他的手。
我一個激靈,睡意全無。殿中點着地龍、火爐,被子也蓋得嚴實,睡了大半夜,怎麽會連手都沒有睡熱?!我摸索着去找他另一只手,結果大吃一驚:也是涼的!難道半夜得了急病?
我急急翻身起來,忽然聽到:“怎麽了?”
謝天謝地,他醒了。
“你有不适麽?怎麽手涼成這樣?!
月光孤冷地照進來,他坐起來看着我,眸子很亮。
“無妨,”他笑了一下,搓搓手,“從小就如此。冬夜偶爾手腳暖得慢些,早上起來就熱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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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月光很亮堂。
我看得見她的臉,一副無地自容的尴尬神情。
靜默了一會兒,我說:“睡吧。明天我可得早點兒起來。”
其實剛才我根本沒有睡着。我直挺挺躺在哪裏,動也不敢動。她的氣息這樣近,我有些亂。
她靜靜躺了一會兒,又偷偷摸索着找我的手。
其實我一向體寒,最近幾年尤甚,三伏暑天,靜坐半刻,手腳就能冰涼下來。像這樣睡不暖手腳,早已司空見慣。
昨天我看見崔清了。比她還要早看見。她看見他的時候,我正好回過一次頭,隔着幂籬,我都知道她在發愣。可是等我如廁經過那裏時,哪裏還有什麽崔清?他的位置空了,桌幾上殘留着一副碗箸。元默看見了我,微不可覺地向我點了點頭,有點狡黠地笑。避得倒挺快。
我幾乎想笑。
我一把将她拉到懷裏。
溫暖的香氣撲鼻而來,我聽見了她狂亂的心跳,她同我扣在一起的手,有點哆嗦。
嘿,想什麽呢?
我說:“奚白?”
她背對着我,應了一聲。
我說:“你轉過來。”
她的身體都僵硬了,好半天,終于轉過來,可是眼睛閉得緊緊的,月光之下,睫毛都在顫抖。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