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起居一處
李濟
太極殿外,陽光穿過雲層,刺向廣場。群臣們在大行皇帝靈柩前向我叩拜行禮,恭祝即位。夏至未央,樹木蔥郁一片,悶熱的天氣随着發喪那天的大雨一下子變得軟濡。我在每個人臉上看見悲傷、迷惘,還有決然。他們看我,如同看影子一樣,熟悉又陌生,不理解、偏偏又不得不生死相托。
“陛下……”
我一驚,醒了。原來又睡着了。
桑梓端着藥碗進來。
我已吃藥吃到不知苦甜。
“陛下有疾,為何不使東宮王妃入宮?”
于女人而言,心愛之人的病痛會使其難過疼惜;于男人而言,若将疾病中的無助苦痛暴露于輕視他的人眼前,只能招致齒冷和嘲笑。奚白視我,算不上仇敵,可絕非愛人,久病尚且無孝子,這樣頻頻生病,也足夠使她齒冷了。
我頭疼,十分懶憊:“今日不是到你休沐麽?如何還在宮中?”
桑梓逢每月六七、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一、二十七二十八,都要休沐,這是他從在安王府時就與我約定的規矩,只有遇見非常的事情,才有例外。
“陛下屢發高熱,實非天下之福。臣醫術本微末,陛下又不調養,将來病至,都是臣的罪過。”
“我這樣,又不是你一個人在瞧。禦醫署那兒,不也束手無策麽?你大可安心。”
“臣是近臣,明明知道陛下起居不妥,卻不能解決問題,這就是臣的罪過。”
“罷了。往常我身上不爽,對你說,你還總說是小病,無妨無妨,曉得開導我。今天卻來聒噪。你自休沐去吧,我要好好睡一覺,眼看新年,這覺睡醒,還有好多事呢。”
桑梓無言退下。
我聽着外面的風雪聲,迷迷糊糊地想,得确定新的年號了,得确定冊後的日子了。明天得叫奚白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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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前不久剛剛見過她一次,可是現在看到她,又像新見到她一樣。也許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歲月就足以使她們綻放轟轟烈烈的美麗。
她一進來,我就感覺整個殿宇都亮了——青春,永遠是一道最明麗的華光。
“陛下。”
殿中沒有旁人,可是我在正殿召見她,說的是“公事”,所以她向我行禮。我點頭,她在我身邊坐下。
“這段時日,宮中內外的事,你操勞辛苦了。”
“不敢,這是妾應當的。”
“新年将至,正月中除了慣常的慶祭事宜,也該冊封皇後了……”
我想沖她笑一笑,她卻低頭只聽着。
“選了正月六日,大吉。你同女官們準備下吧。”
“……是。”
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立政殿是中宮正殿,可是文德皇後長居,舊物仍在。皇後于朕有乳養之劬勞,朕不能忘。你在東宮的太子妃正殿麗政殿也住下了,不好再居偏殿。正月以後,朕将明光殿作為寝殿,你便與朕一同在明光殿起居吧。”
縱使當年大嫂獨寵,也未曾有過這樣的先例。此事我思慮良久,終于決定。
“妾無大功德,不敢受此榮寵。何況陛下春秋鼎盛,今後若再有婦侍,将致妾于何地?立政殿固然不能居住,但是後宮三百六十殿,再選擇也并非難事。”
“帝後一體,起居一處,也沒什麽。雖然說是天下事,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家事?至于功德,你若在意,就自己去立。我今後沒有再納人的打算。未來若是有什麽人所不能及的意外,也不是現在可以預測的。我是如此打算的,也希望能如此去做。”
她聽得怔怔的,似乎頗為意外,想說什麽,又說不上來。
她從來精明伶俐,鮮見這副模樣。
我忽然心情挺好。從大嫂大哥晏駕以來,似乎只有這一刻才有想笑的沖動。
我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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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回到東宮,我仍有些恍惚。
今天叫我過去,我知道是要說冊封皇後的事。可是同居明光殿,是什麽意思?“今後沒有再納人的打算”,是什麽意思?
雖然在東宮時有所提及,可是後來他為文皇帝侍疾,我自帶着兒子回麗政殿,同居爻光殿其實也就那麽一說而已。而諾不再娶,這種新婚之夜的誓言,怎麽會在這種時候說?
我将元氏族裏仔仔細細想了一遍,又将楊氏長孫氏等幾個親族也數了一遍。雖然近族裏都是立有功勳的大族,但是确實沒有能威脅到新帝的任何勢力。
怪哉怪哉,我又不是陳阿嬌,他可沒有任何求着我母家的事兒,新帝改元的時候,為什麽說不再娶這樣的話?
就這樣帶着疑惑,新的一年到來了。
元旦第一餐,兒子先飲了屠蘇酒。他說:“大郎得歲,長樂無疆。”然後我飲,最後才是三人中年紀最長的他飲。兒子眨眼看着我們飲完,祝道:“父親母親康壽長吉。”
他點頭,頗為高興,慢慢道:“大郎,今年你可四歲了,爹爹在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懂許多事了。因為你母親眷顧,你才得一直都在母親身邊,現在你長大了,第一件事就要學會離開母親的懷抱。今年開始,你得自己睡了。”
這事我已經跟兒子說過了。小家夥聽了頗為難過,問我:“是不是以後晚上都不能看見娘了?”
畢竟還小,還需要安慰。我笑道:“當然不會。只是你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個人,天一亮你醒了就可以馬上來找我啦。”
我看着兒子嘟嘟紅潤的臉龐,低頭又飲了一口屠蘇酒,不說話。
“兒子明白。孔子說:‘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我今年四歲了,不該再使母親操勞。”
好小子!
我不禁看向皇帝。
他開口一笑:“嘿,你知道孔子是誰?”
“阿翁說孔子是老頭子,可是他說的話是對的,父親以後還會教很多孔子的話給我。”
阿翁就是桑梓。本來他年紀不大,卻一定要兒子像稱呼老宮人一樣稱呼他為“阿翁”。我十分感慨,不禁笑道:“阿翁當的好阿保!”
皇帝沒有笑。我看見他眼光微動,好一會兒才摸着兒子的頭,“好。爹一直說要教你讀書,一直食言。以後我會每天抽出一些時間教你,你要好好學,不要辜負天資,知道麽?”
兒子還不知道天資是什麽意思,但是去春以來,極少能在私底下看見父親,大約曉得以後能更久地跟父親相處,脆生生應了一句:“好!”
為了表達對先帝的追思,元日這天,沒有照慣例舉行大朝會,可是改元的诏書頒布天下。從此文皇帝的“開文”走進歷史,而新帝的年號“大興”的正式使用,标志着新帝已經平穩地走過了最高權柄移易的過度期,從此開始全新的紀元。
大興元年春正月六日,冊後。
這天天氣晴朗,含元殿外的廣場上旌旗招搖,衣冠占道,武士奉戟。我由禮官引導,向殿中高坐的皇帝參拜,聆聽冊命,接過皇後玺绶,同他一起接受百官朝拜,然後往太廟、高廟拜谒,敬告天地祖宗,再回到宮中,接受朝賀。這樣一天下來,等晚上回到明光殿的時候,已經頗為疲乏。
皇帝抱着大郎在書幾前習字,我正猶豫要不要向皇帝行禮,兒子先看見了我,先喊了一聲:“娘!”
他擡臉,沖我一笑:“回來啦。”
我應聲,兒子跑來,有模有樣地跟我作揖:“恭賀母親大人皇後殿下!”然後抱住我的大腿。
我同兒子溫存良久,想着今夜他第一次獨睡,很是不舍。末了還是滿春進來,說兒子該睡了。我推兒子:“去吧。可不許當夜哭郎,明日早點起來。”
兒子道:“我才不會哭呢。明天我一定一早起來向父親母親請安。”說着便向我們行禮告退,被滿春帶着出去了。
他爹亦是一怔,見他出去了,方笑道:“好小子。”
我忽而有些惆悵。
“皇後累了一天,殿後有溫湯,去洗浴吧,解解乏。”
我洗了很久,出來的時候殿中燈火滅了大半,宮人也都退下了。皇帝還在燈下看奏表文書。聽見聲音,他擡頭看了我一眼。
他眼中明滅了一下,很快,但是我看見了。
這場景似曾相識,就像……就像新婚那夜。
這樣想着,我心中像被根繩子拉住一樣,緊張非常。
殿中寂寂,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只好給他磨墨。他又擡頭看了我一眼,瞥了一眼滴漏,收筆道:“今天累了,無事就早點歇着罷。”
我說:“陛下……”
他看着我好一會兒,也不說話,咳了一聲,道:“以後私下就不必講究禮節了……睡吧。”
依舊是兩床被子,殿中沒懸夜明珠,只有殿外廊上的燈籠漏進些微的亮光。我初時思緒百端,并睡不着。漸漸困乏睡去,可是因為以往總要照顧浴兒,夜中總要驚醒顧看兩三次,慣性往邊上一摸,沒有摸到兒子,卻摸見男人的身體,吓了一跳,方想起已經時移事易。看看他沒有被弄醒,方又安心睡去。
到寅正時刻,宦者叫起,我也跟着起來。
他說:“今日宮中沒有事,皇後不必跟着早起。”
我堅持起來,他也沒有再說什麽。
各自梳洗完畢,他自看昨夜沒看完的文書,我登時有些傻眼,這麽早起來,卻是做什麽來着?
他連頭也沒擡,指了指桌上另一摞文書:“皇後若是無事,可以看看打發時間。”
我揀過一冊,是說戶口地理的。
如此,每天早上我都要早起,他自看他的朝政,我看我的書籍,然後他去上朝,我開始料理宮中的事務;每天晚上,只要不忙,他都會抽時間給大郎說半個時辰的論語,然後他看他的奏疏,我先睡覺。這樣平平靜靜過了幾天,我才覺得,原來所謂“一起在明光殿起居”,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可怕。
正月十五上元,因為宮中有晚宴,晚上便沒有給大郎講習。從宴會上退出時,兒子已經睡着了。月圓人圓,是團聚的節日。我送兒子回清思殿,他也一起去了。回來的時候,他說:“今天大郎說想見見民間是的上元節。我想明天是長安上元三天的最後一天,明晚,想帶他到長安城內逛逛。”
“陛下要微服出宮?”
“自然。我也從未見過長安的燈市。皇後在長安長大,不如作為向導和我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