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行
李濟
春末夏初,陽光照在嫩脆的殿角綠葉上,半透明一般。春光有限,韶華易逝。我兒時常常憧想自己坐在無人的一角,窗明幾淨,看戶外的綠葉無憂随風搖曳。可是無論恐懼或激昂,人總要從自縛的牢籠中出來,面對自己不願面對的一切。
李志李聲的謀反的事情過後,我收到大哥從洛陽寄來的家書:“朕自後崩以來,自持之力大減,少能專政。不至四更不願寝,起則雙目眩暈,如有蟲飄;身面浮腫,動則累甚。行動遲疑,不能果斷;出入心孤,形影相吊。而寒骨之痛加劇,不能有案牍之勞。昔盛年,與汝嫂共約白頭,欣欣然未有壽考之虞,不意中道我棄。今時感疲憊,每有下世之感。監國諸事,汝必盡心,慰宗廟社稷之靈。朕之乏也甚,苦自持者,惟宗社之事甫定耳。我身已損,我志氣衰殘,未能親見事,爾代我見;未實之願,爾繼我志。”
三月,剛回長安的大哥再次出京,卻要我随駕。甫至翠微宮即病倒。情可使人歡,亦能使人悲痛若此。大嫂過世不過數月,大哥已滿頭蒼發,形容枯槁。一次他對我說:“你大嫂原以為可以伴我至十二月,我也以為可以再留一些時間。帝王操縱天下,終了居然被命運嘲弄。”
烏雲遮日,陰風送涼。有宦者踩着小碎步踏着熱鬧的鳥叫聲往來。
“十二……”
大哥昏睡兩日,終于轉醒過來。
“弟弟在這兒呢。”
大哥的眼凝視了窗外許久,然後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今天的鳥叫,格外悅耳。”
大哥一生峥嵘,我心中悲痛,只道:“春光明媚,阿兄若是歡喜,不妨出去看看。于聖體亦有裨益。”
他微微傾頭看了窗外一眼,依戀不舍,又決絕地說:“下次吧——起居官在否?”
床後帳外,有人應聲。
我心下大恸,忍不住喊他:“大哥……”
他掙着坐起來,靠着隐囊,道:“從高皇帝起,皇帝病重,都要備着常随起居,為的是防止一旦不測,皇位傳承有所依據。太平時,自然可行。可要是遇上非常之時,怎麽可能行得通?十二郎,你可知為何我讓你位居東宮,卻不封你為皇太弟?——朕無子不孝,傳位于你,但嗣統傳承,唯有父子相繼,才是正道,兄終弟及,乃是變态。朕不願你之後,有漢朝梁武王的憂患。有宵小之徒因為朕沒有正式冊封你為皇太弟而妄意揣測朕與你,委實可笑。你生于開文元年,由朕與文德教養,雖然是朕的弟弟,可是同朕的兒子有什麽區別?……高秘,傳旨,民部尚書韋缇、兵部尚書李飛雀、左仆射崔之壽、右仆射杜回、侍中高大時、中書侍郎盧收到翠微宮伴駕。朕躬安,起居官退下。”
帳後有人應諾,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之後,殿中一片安靜,烏雲壓厚,殿中暗了下來。
大哥靠着隐囊,又看了一眼窗外明麗的春光:“朕留給你的大臣中,韋缇、高大時能幹,崔之壽、盧收謹慎,李飛雀出将入相,都是能臣。但朕不會讓他們輔政。一則,他們大多年高;二則,朕初即位,掣肘于顧命,你卻不必。從你遙領封國到監國,朕有意讓你接觸國事。只是未料到這麽快……這些人,都是朕的常倚重的大臣,忠心于朕,但他們能否成為你的心腹,十二郎,這就看你的了。父親駕崩之前,并沒有将天下大事一一囑托,因為害怕束縛住我的手腳,我也以此寄望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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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一點。君命久長,是天下之福。父親與我皆不可謂長壽,若朕再活二十年,今天交給你的就不會是有隐憂的天下。朕曾後悔于細柳營鞭笞你,背部是百穴之總,豈可以毀傷?所以下令今後鞭笞犯人,都避開背部。蕭規曹随,為的是政令穩定;為帝王的壽命長久,也是要政令穩定。前朝豈乏明君?只是命皆不長,所以天下彷徨。現在王子浴還小,若你不幸也在父親與我這個年紀殒身,你也要有繼位者不賢的憂慮。江山萬代,唯有代代明君,才堆砌得出盛世。我看王妃生有旺夫之相,有福壽之氣。希望她能幫助你安康。如果不能,朕不希望我們的子孫也同劉秀的子孫一樣,受婦人和宦官的欺辱。朕寧願你學漢武帝與北魏,你明白?”
“臣,明白。”
“還有一些話,要留到見到大臣的時候說了。阿弟,我少年為太子,你知道我登基以來,發現什麽樣的皇帝最難當?都說守業比創業難,為什麽?高祖開創基業,攻城略地,沖鋒陷陣,誰不仰慕?我們的父親,鏟除逆亂,運權籌謀,誰不佩服?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天南地北,豈是随便可以去的?天下大事,紛擾繁雜,全都縮成了案牍上的奏疏政令,快意的事,能做得幾件?在疾病沒有被發現的時候就把疾病預防住,才是真正的醫道聖手,然而無名;在疾病還沒有變為大患的時候能把病治好,也是能醫,然而名小;在病勢沉疴的時候能醫好病人,比防患于未然、滅火于點星更不高明,但是明顯。守天下,就要有無名與小名的胸襟,若是讓天下大亂而再去把它治理好,就是昏君行徑了。好在守成之君雖只能靠史書的肯定來博名,但是太平年景的皇帝,總能更名正言順地享受喪亂之時說不能享受的樂趣。
“金銀玉器,如果在治亂之時就用于皇宮,就是奢靡;但如果盛世繁華時仍不用,就是虛僞。你為君,不要奢靡,亦不要虛僞,更不要無度。皇帝的許多事都是私事,但是上行下效,就有可能成為天下的災難。”
外面的鳥又清脆地叫起,烏雲散開,天光亮了一些。
“傍晚了。朕素來不喜歡這個時候。給我服藥吧。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明天衆臣到了,再來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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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蟬未叫,天已熱。麗正殿中雖砌了冰,依舊難掩燥熱之氣。浴兒因天熱,不肯安睡,到了這中午,方又睡過去了。我于是得空見了些宮中掌事的人,說了些許官中的事情。皇後晏駕以後,後宮的事務由世祖皇帝的德妃主持,今年以來,德妃自托年老,一徑都推給我。
正說着話,滿春一臉緊張之色,趨步進來。我看了她一眼,放下話頭,端起杯子飲水。滿春低頭過來,委身向我耳語:“東宮殿下由建章羽林護送入京,現已至大內。”
我心中像猛澆了一桶冰水。
建章羽林乃是皇帝心腹禦軍,皇帝寝疾,天下皆知,朝野內外皆有感于山陵,喪衣也在暗中趕制。現在用這樣的陣仗入京,恐怕天子有事。
果然半刻之後傳來東宮令:東宮、大內戒嚴。
傳令的桑梓道:“王妃速整衣入宮罷。”
宮中一片肅然,宮人往往來來,肅然無聲。我在太極宮見到他時,他只來得及對我說兩句:“大行皇帝駕崩,妃與參喪儀。明日迎天子車駕,入宮後發喪。”
開文二十二年五月十二,皇帝駕崩于翠微宮,遺诏安王于柩前即位。五月十三,安王由建章羽林護衛入京。五月十四,迎天子車駕于北門。五月十五,發喪。五月十八,殡于太極殿,安王即皇帝位于柩前。
接下來兩個月,除了先帝的喪祀,就是新君即位慣有的封賞舊臣了。事雖繁雜,但我朝開朝三代,一切制度在先帝時皆已完備,本非冗重,可是我每得見他在人前人後,總覺得他像在提着一口氣,仿佛若不提着,他就要頹然塌圮一樣。七月底,群臣上先帝尊號,曰文皇帝,廟號太宗。八月朔,文皇帝與文德皇後合葬孝陵。依照喪制,皇帝服喪,以日易月,他原已經脫下孝服,這天又穿上,扶靈恸哭,群臣百僚,莫不傷悲。
這樣傷痛,必定傷身。我很是疑心他總要再病一場。果然送葬回來,他的臉色就有些發青。
我說:“陛下……”
他看了我一眼,搖頭:“無事,有些疲乏罷了。天色不早,恐浴兒想念,王妃回東宮吧。”
沒有正式加封,我仍是“王妃”,我和浴兒仍舊住在東宮。
回到麗政殿,浴兒已經先睡着了。雖然還小,但是作為新帝唯一的兒子,最新他不得不參與許多儀式。眼看就滿三周歲了,雖然幾次打算讓他獨睡,可總未成行。明年新歲入宮,他以皇子之重,必然有屬于自己的宮室。
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其實路早就指向這裏了,現在我卻才有真正的擔憂之感。我必是皇後了,浴兒是皇帝的嫡長子,将來就是太子。高祖元穆皇後、世祖昭明皇後、太宗文德皇後,都有輔助丈夫定鼎乾坤的功勞,頗得謀屬臣将之心,所以在儲君一事上,皇後殊有特權。可是我未有尺寸之功,而至今“獨寵”,前朝許多皇室間父子兄弟相殘的故事,不由浮現心頭。若是将來有氓女之憂,廢立之間,一诏而已,皇帝将置我們于何地?
皇帝即位兩月,作為皇帝後宮中唯一的人,我卻現在才想起這種事,可謂後知後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