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雷
李濟
連綿的高熱低熱,從七月一直燒過來,到十月适逢陳國公大壽,王妃帶着浴兒回元府小住,才漸漸穩定下來。病中的我時常夢見這涼風吹過的爻光殿,變成了清冷孤傲的九重天上的神仙居住的玉宇危樓。
今年的秋天,又是一個大豐收。大哥沒有從悲哀中恢複過來,可是經歷了數百年戰亂的百姓們卻比任何時候更懂得珍惜太平,最快地忘卻傷痛已經變成了追求安定生息的必然選擇。雖然皇帝在東都,可是東宮監國,百司理事,都還在京師。民部在這個時候是最為忙碌的。民部尚書韋缇最是處繁理劇的高手,越是這時,民部越是有條不紊。宰相們在政事堂偶爾說起來,民部、吏部、大理寺要職在身,都說天下找不出第二個韋缇了。可是我的王師卻對我說:“臣事必躬親,并不是作為一個大臣應當做的。漢朝的丙吉問路邊的牛喘,這才是宰相應有的大器。殿下以臣為師,希望記住臣的這一個缺點。”
這一天政事堂的會議,韋缇卻沒有來。回到東宮,忽然報韋缇求見。我心下十分奇怪,整衣去了乾德殿。
韋缇臉色緊張,見了我,也不敘禮,“殿下,大事。”
說着遞給我一封信,“原來只是一個小命案,店家見財起意,謀了投宿者財命。萬年縣令趙蒙征集所有當天投宿者的證據,竟搜出範陽王與諸王的往來信件,事關天子安危,萬年縣令報到大理寺。按那人招供,範陽王李聲因在文德皇後喪禮上失儀受到皇帝申斥褫奪封地,心懷不滿,因此與義陽王李志陰謀:‘當今皇帝是我大伯,我尚且因為皇後的喪禮而受這樣的待遇。我等特殊,安王又是皇後一脈,若是他日安王繼位,想要徹底清除宗室內的隐患,只要用上這個借口,我們還有安寧的日子可以過嗎?聽說現在皇帝在病中,不與大臣交通,身邊的親衛,都由驸馬都尉獨孤尚統轄。前朝有女帝臨朝,平陽公主是皇帝皇後唯一的後裔,兒子又聰敏而深得皇帝的喜愛,難道外孫就不成承繼大統嗎?’因此謀定,要經由驸馬、公主挾持天子,在天下聯絡諸王、侯,在朝中聯絡王氏族人,軟禁天子,矯诏立公主的兒子為皇太孫。這次抓獲的使者,就是來京中聯系王氏族人的。”
我細細将那信看了幾遍,果然壓的是範陽王的印信:“聯絡上王氏了麽?”
“據那人說,尚未。”
李聲這個人剛猛尚武,既然做出這樣的謀劃,絕對不會是僅僅依靠幾個口舌之士。
“從現在開始,戒嚴東宮、大內,長安各城門嚴盤進出人員,公務、商旅等,沒有憑證,一律**。公布範陽王、義陽王謀反,令王相暫時攝領王國事務,就地幽禁王室人員,等候天子發落。派使者持節往山陽王李嘉、東萊郡王李簾、信安郡王李居處撫慰。我會親自召見王攸。除了要拉攏驸馬都尉,其餘的謀反細節,一概保密。這件事,一定要辦得快,大張旗鼓。否則長安與洛陽消息隔斷,則後果堪憂。”
“……是否派個特使,到東都說明情況?”
“派,要派,但不是特使。而是呈報朝中日常事務的官員。這次涉及的人這麽多,如果特地派人說明,到了事後反而使人覺得朝廷懷疑所有李聲意圖拉攏的人員。不若只當成一般的謀反案件處理,他們手上沒有兵,終究只是小打小鬧。”
“那驸馬那兒……”
“不會有事的。皇帝身邊的近衛,都是親信,不會輕易聽信謠言;洛陽令李雅是皇帝親自從西南調回來的,懂帶兵,又一向與驸馬不合。”
皇帝畢竟是皇帝,如果緊緊因為悲傷就輕易把自己陷入險境,又豈會配稱“天子”呢?
皇帝的悲傷,也是強大的,豈是小人可以觊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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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召集臣僚,挑選使者,拟定令文,我又親自見了王攸。等回到東宮時,天氣異常的悶熱,天上烏壓壓厚重的黑雲。看來是要有秋雷了。如果李聲派出死士的話,今天晚上的東宮……
哎呀!
我急急喚來東宮左率:“去陳國公府接王妃和王子回來,速去速回。”
一心只想着如何戒備東宮大內,卻忘了他們還在外面。
話音剛落,只聽道:“王妃剛回來了。”
桑梓趨步過來:“王妃請殿下說話。”
見到時,她正抱着浴兒,輕聲問:“範陽王反了?”
“嗯。他一向任俠使義,恐怕會派死士來長安。東宮已經加強了雙倍的警衛。”
“我也是聽說他謀反,有這層顧慮,所以趕緊回來。”
我點頭,“今日起,王妃同我一起起居。今夜恐怕會有驚雷,東宮上下必須格外小心。”
用過晚膳,天黑得厲害,只覺彤雲沉沉。鬥大的雨滴敲了幾下窗瓦,接着就嘩嘩下起雨來,瓢潑一樣下了一個多時辰,仍不罷休。
東宮左右率跟我最後彙報警衛的時候,開始閃電打雷。
我回到爻光殿,王妃已将兒子哄睡了。難得這樣的天,居然不哭鬧。
閃電不動聲色地亮了亮。我說:“時候不早了,歇息吧。”
一聲悶雷響起,整個殿宇跟着一抖。
她點點頭,又一個閃電劃過,“睡吧。”
這樣連人的說話聲都能掩得住的雷雨天,刺客也不會來吧?我寬衣躺下,留神聽浴兒睡得正香,不妨自己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外面還不時閃銀白銳利的光,雷聲仿佛要将天空撕扯成碎片,殿宇床榻床板都跟着震動。
我探身去看兒子,小子居然依舊睡得香甜。倒是王妃醒了。每次閃電一閃,她必然跟着猛地縮瑟了下,然後崩得緊緊。直等到好一會兒雷聲犀利響起,她身體跟着抖一抖,然後才很緩慢很緩慢地松弛下來。恍惚聽得見外面嘩嘩的下雨聲,接連不斷的雷聲将雨聲都蓋過了,倒是可以聽見整個屋子跟着雷聲顫抖的簌簌的聲音。
隔着被子,我都可以感覺到她的縮瑟、顫抖。
我說:“王妃?”
“嗯?”
我鑽子她的被子裏,從背後抱住她。她的脊背又熱又濕又僵硬。
“你怕雷?”
“……有些……”聲音都顫抖起來。
“……兒子倒不怕,現在睡得還香。”
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麽,白光又起,她猛地翻過身抱住我的腰,蜷曲在我胸前,似乎除此之外,沒有別人的法子可以卸下她的恐懼。外頭電閃雷鳴,我一時間也不想說話了。
不辨時辰,雷一直在大,間或聽見外面的雨聲開始将息,以為總算結束了,誰知又拖着打了好幾個。就在這雷聲中,雞鳴響起。
王妃一個晚上都在沒睡,聽見這雞鳴,如同催眠曲子一般,居然安安穩穩睡過去了。
我卻是雞鳴以後難以入睡的,略躺了躺,就得起來。
經過這一夜的雷雨,不知道長安多少民居受災。雖然範陽王的刺客沒有禍亂長安,但是天預不吉,總是我這個執政者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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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空氣清新,薄涼,昨天還天雷滾滾,今天就秋高氣爽。雖然天氣宜人,可是東宮戒嚴,上下都是一片肅穆之氣。東宮殿下一早起就在正殿理事,午後又去了民部工部,至傍晚時方回,晚膳留了幾位參預朝政的大臣一同用。
我拍着浴兒睡覺,看了滴漏,已近戌時。滿春靜悄悄進來,道:“桑梓來傳話,說是前殿還有事,請王妃先歇息。”我前一夜沒怎麽睡,人也困,遂收拾睡了。
睡到中間,迷糊曉得他回來就寝,待次日一早醒來,他人已經不見了。
這樣連着過了三天,終于在浴兒睡着之前回來。哄了孩子睡覺,卻對我道:“王妃先歇吧,我還有些事,需在外殿坐坐。”我半夜起來如廁,外殿的燭火還亮着,颀長的身影映在素白的屏風上。
我繞過去。他身上挂着披風,盤腿坐案後,似是洗漱過了,只穿着睡覺的裏衣,光着腳,座旁放着一雙夏天才穿的涼屐。
我清咳一聲,“還沒睡?”
他擡頭看了我一下,依舊低頭寫什麽,“嗯。快睡了。”
我在案前坐下,原來在看近幾年的天下州縣人口戶籍,紙上抄寫了幾個州縣和人戶。
他寫了幾個字,又擡頭看了我一下,再寫了片刻就收筆了,“長安的戒嚴明天之後就可以解除。”他站起來,穿上木屐,嘆了口氣,解披風的系帶:“不過還是小心點。近來就不要帶着阿浴出門了。
我點頭,正要去接那披風,他一揚手,将披風挂在屏風上,嘆口氣:“睡吧。”
我們依舊一人一被,不一會兒聽得他鼻息均勻,已經睡着了。
範陽王與義陽王謀反,在十月底被押赴洛陽,聽說皇帝親自見了他們,然後賜死,兩王的親眷依律流放。國除。此外沒有牽涉到其它人。那以後安王得空許多,晚上得以在三更前安歇。只是睡前伏案看書,似乎成了他的習慣,他看刑律、戶口錢糧、天下輿圖,偶爾也看看史書。一天我發現,他居然在看《論語》。
“我看浴兒是早慧的,可以早點啓蒙。我讀書不多,十三經裏,能教他的只有《論語》,所以得空翻看下。餘的史書一類,也能給他講講。”
他自認讀書不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詩賦你應該擅長,你來教他。只是……他已滿了周歲,又是男孩,年一過,他就三歲了,不能再跟着父母睡,恐怕他嬌氣——你怎麽說?”
貴豪之家,孩子都是由保姆照顧的,“殿下說的是,我陪他到這麽大,的确也有寵溺他的擔憂。”
“那元旦以後,就讓他自己睡吧。”他想了想,似乎有所不忍,“要是一時不能習慣,先在爻光殿裏擺只小榻子,待他慣了,再移出去。”
兒子出生以來一直同我睡,我原想等來年開春暖和了,再讓他自己睡。只是冬至一過,安王又發熱起來,恐怕将病氣過渡給我們,爻光殿內終于多了一張榻子,說是給小王子睡的,實際上倒是安王在睡。十二月聖駕回京,他為此又忙碌了幾天,那高熱就斷斷續續燒着,欲拒還休地一直燒到正月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