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勸離勸合
元奚白
皇後大喪,天下缟素,廟堂江湖,莫不生悲。
天子辍朝,谏議大夫請節哀,皇帝說:“朕與皇後,是少年夫妻,沒想到一天居然這樣別離。我的悲傷,豈是一天兩天可以纾解的?公是朕的近臣,難道還不能體恤我的這一點兒私情嗎?”一概不聽大臣奏事。朝政都委托給了安王。
梓宮出殡那天,平陽公主恸哭于靈前,公主的兒子弦歌也跟着大哭。皇帝抱着弦歌,道:“皇後陪伴朕三十年,如今只剩這點骨血。”言迄,淚如雨下。加驸馬紫金光祿大夫。
秋八月,葬文德皇後于孝陵。
八月十一,聖駕幸洛陽,敕留東宮安王監國。
八月十五,中秋。因皇後有遺命,止臣民服喪一月,所以雖然宴飲如期,但是不舉樂舞,也比往年更早結束。
浴兒滿了周歲,能說會跑,卻更粘人。宴罷,我親自哄了浴兒睡覺,吩咐了滿春,輕步徐行。
外面月光如洗,清風徐徐。爻光殿旁的桂花散着悠悠的花香。
果然桑梓守在外面。
我問:“這就歇了?”
“高熱中,難免疲乏。”
“總這樣,這都快一個月了,如此反複,總不是個事兒。”
桑梓不說話。
我推門進去。
殿中的燈燭燒得甚是熱鬧。床帳沒有放下,床頭放着盆水,挂着條巾帕。他蓋着厚厚的毯子,眉頭深鎖,嘴唇幹燥,面頰發白,同剛剛在群臣面前談笑風生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我絞了帕子,水聲嘈雜,大約是被驚醒,我正要給他拭面,他忽地坐起,低低放着眼簾看我。這眼神,同當初遭逢紅玉去世一模一樣。冷漠的,孤傲執拗,就像一只剛剛被奪走食物的走獸,睥睨嘲笑它的同伴:“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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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停在半空。
“現在已經沒有束縛你的人了,你作速離開!”
這就是皇後山陵崩以來,他主動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離開?
去哪兒?
知道我和崔清的事,他沒叫我走;我們在元府吵的那架,他沒有叫我走;他把紅玉帶來,沒有叫我走;第一個兒子沒了,他沒叫我走。這種時候,他跟我說這種話?我心中狂笑。
即使沒有皇後,相約婚姻,難道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我咬住牙關,不讓話說出口,将帕子放進水裏,使勁地絞。
“只要我想,你大可無憂無慮地離開,我以儲君的名義向你保證不會有後顧之憂。連兒子,你若舍不得,也可以一并帶走。”他冷笑,“這件事,我已經籌謀過千百遍。平常百姓走失了一個娘子或許稀罕,好在我生長的這宮中,想使一人消失不是什麽難事。”
我捏着帕子。縱使皇後駕崩,他自己心中不痛快,為什麽要拿這種事情埋汰我?我将帕子疊好遞給他,無奈道:“殿下病中困乏,還是歇息……”
“元奚白!”他抓着我的手,腦側青筋暴現。
我等他說話,等了許久,腕上被箍得生疼,他的眼中的冰刀慢慢融化,漸漸只剩下一池靜水,我在他眼中看見我的倒影,他卻再沒有說一句話。
終于,空中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喟嘆,他閉上眼睛,放開了我,緩緩靠在隐囊上,“我的确燒糊塗了,你出去吧。”
他皺着眉,整個臉就像夏天在驕陽下曬久了的石塊。手腕陣陣生疼,我卻鬼使神差,想擦擦他的眉頭。
他自己接過,将白色的巾帕攤在眼睛上:“奚白,有些話,我大約永遠也不會說,今天既然開了口,你就當我神明出竅罷。我的許多事你并不知道,我也羞于向你說。當年我們這樁婚事,雖然是昭明太後定的,可是說到底,還是我相中了你。我自知個性古板,世間許多樂趣,原是同我沒有緣分的,大哥大嫂若是要我立時去死,我也不會有一時的猶疑。可是他們沒有要我死,他們要我擔起天下江山。在漠南時,我就立志要以身委國,以前許多想要的、不甘心的,都要放下來。我雖然是明皇帝的兒子,卻是當今皇帝養大的,父親妃嫔衆多,大哥卻只有大嫂一個。我既娶了你,也只有你一個;在陳國公府你那樣說,我就知道我連你也是沒有的。”
我聽他又說起陳國公府的舊事,正想着要不要說些旁的話,他卻沒讓我插嘴的意思,“我自己一個人,算什麽呢?可是國家社稷,需要皇後,需要太子。天下女子何其多?我原不是什麽長情的人,生在帝王家,骨子裏的血早就冷透了。我同你說的不是什麽意氣的話。人生苦短,追求歡樂,有什麽不對?所以你願意走,我也願意成全,于國家而言,不過是花了些時間再選一位皇後,多花一些時間罷了。”
白色的帕子遮住了他半張臉,他仰着頭,停止說話。
“那殿下想我如何呢?天下女子,幾個不想榮華富貴?自古廢棄的太子,沒有幾個是能活得久長的,為什麽?不過因為他們曾經手握着權柄,後來人害怕被拿走曾經屬于別人的東西,唯有一死,可是使人安心。殿下要我走,我該走到哪裏,方才不會被後來人惦記?我是不會放下浴兒的。太子于國家而言何等重要,浴兒若走,又如何能逃開儲位争奪的忌諱?何況我留,我有家人,有父母兒子丈夫;我留,不但有這些,還有權位富貴榮耀。殿下說生在帝王家的血是冷的,既然是冷的,就應當把人的本性看成趨利避害,情義擺在後頭,卻為何要對妾身說這樣的話?”
說起來,便有些惱火,“我自從嫁入王府,自問沒有做出什麽虧損婦德的事情。你說不知道世間歡樂,難道我在邊上偷着樂了?陳國公府的事情,我只說是誤會,你信麽?你有內寵,我沒有話說;我還想着給你……”
“不要說了!”
他一把扯下眼前的遮蔽,厭煩地丢在地下,“今天是我不該說這樣的話。你既然歡喜這樣的份位,那就夠了。當好你的王妃,養育好浴兒,約束好外家。日子長長久久,只要天下太平安康,我也沒什麽好求的。你下去吧,當我什麽都未曾說過。”
我不甘心,還想辯駁兩句,可是他語氣铿锵,不容置喙,我只能閉嘴。
清風略過江面而已,一點也起不來波瀾。為何我們每次能說上話的時候都要這樣?我寧願狂風怒吼海嘯蔽天,只要哪怕一時看清江底的世界。但是不論陽光普照,還是烏雲密布,他于我總是太寬太廣,隔着深厚的水,或許照得見我自己,卻永遠瞧不到內裏。
北風一刮,我就是走在堅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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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殿門合上,把月光鎖在外面。
明明是舒朗的中秋之夜,我卻似乎聽見了嘩嘩的下雨聲,好像哪一個地方連續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每個角落都在發黴。
我頭昏腦漲,口幹舌燥地喚:“桑梓……”
桑梓端着一只碗進來。他的這個動作,我現在是越來越熟悉了。
碗是蓮花金碗,藥是黑色苦藥。
我說:“桑梓你能不能成天就給我吃藥?我這還有個人樣兒麽?”
他将藥給我,賠笑道:“殿下是儲君,難道還有什麽想吃卻吃不到的東西麽?難道扣下殿下的吃食,就能跑到臣的嘴裏不成?”
我将那藥吃下,他接過碗,道:“高熱中嘴苦,吃什麽都是苦,豈不辜負庖丁們的一番功夫?況且恐怕殿下現在光吃氣也吃飽了。”
他話裏有話,我卻困乏,閉目養神。
“殿下少年的時候,有一次秋夜秉燭夜游,看見執事的仆從衣裳單薄,說:‘夜深露重,執事不易。’還賜了衣裳給他。中秋已至,白露未起。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深夜,路上的行人會不會沾染了露水呢?……臣聽說以前洪夫人在世時,殿下的起居都是由夫人照料,想來若是夫人尚在,如今的高熱之症,也不會如此反複。”
好遙遠。
她被我偷偷藏起來,偷偷地,連我自己也不敢叩問,何況旁的人?
“……夫人在我身邊的日子不長,我時時感念她的恩情。只是我雖然因為久病煩惱,可是疾病之事,怎麽能抱怨服侍的人呢。今天若是夫人在……”
若是紅玉在……
她不會在了。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她的長相,所有她的回憶,都留在了雪裏梅花。而那雪裏梅花的景象,有一天也得随着我的消亡而蒸發。
“……也是無能為力的。”
“既然殿下不因為自己的病而責怪他人,為什麽又令王妃因為殿下的病蒙受委屈呢?夜深了,王妃照看王子之後又趕來照顧殿下,難道沒有露重的隐患?大喪以後,殿下不茍言笑,王妃常常為此憂慮。可是大王對王妃的關懷,卻比不上一個值夜的仆從麽?剛剛我在外面聽見殿下的聲音,尚且心驚,何況王妃呢?”
我何嘗不懊悔呢?
枉我總說時間的樂趣同我沒有緣分,可是為何總是心生竊望?有了希求,自然會有失望,失望了就羞惱成怒。卑劣啊!
“……桑梓,你是忠義的。從大喪以來,王妃和我別居,這次病好以後,我會讓王妃同我一起在爻光殿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