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東宮
李濟
她的雙眉挑了一下,是疑慮的意思。
我說:“快四個月了,也該有個乳名。”
她了然一點頭,道:“我也有想的,就是沒有選到合适的。雖然乳名而已,不必嚴謹正規。”
“那就再等等吧。”
孩子的名和字,滿月那天皇帝皇後已經說要親自給賜名。既然我們所能決定的只是乳名而已,那麽乳名就要仔細一些。
她點頭。過了一會兒道:“晚了,快點歇吧。”
我頭涔涔重,應了。
天上有月,積雪未融,襯得大地白茫茫,托出清清冷冷的淩人氣息。我恍恍惚惚想起兒時的太極宮。
屋裏很暖和,滿春接着我倆,退了大氅,吃了熱茶,我說:“天晚了,恐小孩子不宜晚間驚動,今天就在這兒歇吧。”
她愣了一下。
從生産以後,我們是分居的,因為要乳養孩子,難免一夜數起,女眷伺候,我在委實不便;二來自從漠南回來,我夜中十分警醒,為免相互吵擾,還是分開得好。
“——偶爾孩子吵一吵,沒什麽大礙。”
果然一個晚上,孩子起來兩三次,我睡得十分沉重,聽見聲響,只是起不來。似乎雞鳴已過,兒子又啼哭,我掙醒,王妃正給他喂乳,我側過臉。
片刻乳畢,我接過來。小子飽足,又睜着大眼睛看我,心情很好。王妃俯身下來,在孩子臉蛋上親了一親。燈光下,只見他們母子皆膚白勝雪,就要融在一起,我不禁笑了,“這孩子的乳名,莫若‘在浴’。”
她好奇道:“有什麽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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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奚白,奚白?在浴,在浴。”
她想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道:“我們可不是洗澡洗出來的,哪有給孩子安這樣名字的爹爹,是吧?”
小子來回看了我們兩眼。
我說,“我覺着挺好。在浴,在浴?”
他又沖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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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我初出生時,黑得厲害,待到滿月,又白得厲害。爹抱着哄我睡覺時總說:“以前黑得像泥鳅,現在呢,奚以白至此,嗯?”久而久之,我的乳名也就定了。現在兒子要是還娶這個名兒,傳出去,長安少年還不得可勁兒說笑?
孩子出生以來,我總勞心勞神,無奈他喜歡巴結當爹的,給起來個這麽作弄的名字,還沖他笑得開懷。
反正這個名字,我不叫就是了。
當爹的看了我一眼,又低頭,沖兒子笑道:“阿娘不喜歡這個名字,怎麽辦呢?在浴,在浴,不如咱們取一個‘浴’字,怎麽樣呢?塵埃遍染,能滌除玄蕩;天地光華,能沐浴四季之風。蒙而能盡去,得而再思進,好不好哇?”
塵埃遍染,能滌除玄蕩;天地光華,能沐浴四季之風。他倒是能巧言。
兒子果然又沖他咯咯笑。
我打個呵欠,作勢躺下,道:“這爹爹夜半病好了就發起少年狂來,咱可不理他。”
第二天,是冬日裏最歡喜的響晴天。各處打掃積雪的忙了一上午,到中午時,已經到處一片幹淨的肅蕭氣象。我盤算着要邀請些朋友們前來聚會,桑梓忽然回來。
他一向是跟着安王去東宮的,難道有事?
“太史報太白臨哭星,大王今日起留守東宮,特使仆來告王妃。”
星象有變,從來都是朝廷大事。只是天道叵測,豈是人為可以幹預的?就擔心有宵小之輩,要趁機起事。
第二天,右仆射杜回以天有異象,請避其位。安王說:“孤監國,若天有譴,責在孤。”教不許。從那天以後,青徐各地也報出災異,安王避東宮正殿三日。
十二月,有邊将告并州都督鄭師立私養武士,安王教鄭氏回京。鄭以安王雖然監國,但是只是總管庶政,邊疆大吏,不奉親王教,為由,拒不納命。安王作色謂廷臣:“天子使孤居東宮,再囑以乾坤事,豈可以一人一事廢焉?”按兵部有司,去鄭師立職,執之京師。
經過這件事,朝野震懾,長安迎得了寧靜,也迎來了正月和從洛陽回來的二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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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元旦大朝之前,皇帝召見鄭師立,當着參預國事的各位宰相的面,說:“朕雖然沒有冊封安王,但是使他居東宮監國,意義不是已經很明顯了麽?既然監國的王教不足以命令你,從今天開始,安王發出的命令,一律稱作‘令’。除了天子的诏敕,東宮的令,也有監察百司的效力。你們私自豢養武士的事情,朕早就有所耳聞,只是一向念你們鄭氏一族,賢能輩出,堪當國家棟梁,對于行止,朕不想以本抑末。你對國家有征罰鼎定之功,朕不想當漢景帝,也不希望你當周亞夫。回去閉門思過,半年內若還有聽見你那些武士的消息,朕會直接派遣刀筆吏去質問你。”
那次以後,朝廷的政令都直接由東宮發出,皇帝不預日常政務,是朝廷內外不公議的事情。
洛陽風華,沒有把我的大嫂痼疾治好,反而為我大哥的雙鬓抹上沉霜。他們兩個憂心家國二十幾年,不知是因為衰老而不能再操勞,還是因為不能再操勞而加速了衰老。
皇後更經常地召見王氏族人,簡單而直接地幹涉王氏的族務,許多原來在中央擔任要職的王氏都被免為白身,朝中風議突起,皇後在三月三的聚會上說:“從我為聘皇室,就知道自己母族的人,不該過多地擔任要職。外戚常常是國家動亂的根源,如果能夠長保富貴,就是我為王氏做的最大的貢獻。可是若是族人因為我一個人的原因,明明沒有才能的卻擔任要職,左右朝政大事,使真正賢能的人不能夠得到應有的賞識和任用,這是我在為王氏招致禍患啊!”
這是皇後最後一次出席公開的慶典。那天以後,皇後寝疾,卧床不起。皇帝除了參與一些重要事務的決策以外,都在立政殿陪她。因為國母有病,每年例行的諸侯王朝見也推遲了。
開文二十一年夏四月河北大旱,不久,陸陸續續傳來蝗災的報告。五月十三日,尚書省同時收到了山東、河南、河北的蝗災報告。蝗蟲之害,本不少見。只是自開文以來,今上銳意滅蝗,沒有哪一年的蝗災,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的。政事堂議了幾天,都因為皇後寝疾,沒有敢直接提議滅蝗的。
五月十四,有星悖于北鬥。我召來宰相們,說:“現在蝗蟲災害,飛天蔽日。不滅,則民心不安,百姓無依。從今上開始,就沒有一味祈禱、希望蝗災自動消失的慣例了。寡人之意,蝗蟲必須捕滅。天生愛民,若是上天要因為這是不恤天德的事情下降災禍的話,就讓災禍降臨在寡人一人身上。吏部必須挑選願意并且精通滅蝗的人員擔任捕蝗使者。傳東宮令:各地官民,有能捕蝗者,不罪。”
東宮令下達,各地共派遣捕蝗蟲使者計百三十名,多是近年剛中科舉的進士,不畏天譴,六月中,用焚瘗之法,共捕蝗九萬石,盡流入河中。只是各地受蝗蟲災害,谷粒無收,令免賦一年。
去看望皇後時,她說:“你這樣做很好,滅蝗,是天子的既定政策,不能因為我有疾,就向飛蟲妥協。我自己的身子,應該是我自己修養,然後才能獲得福分。平陽曾經希望購買奴隸送給寺院出家給我祈福,我都因為這有違親倫,不允許。何況國家的大事呢?”
這天平陽、驸馬、弦歌、王妃、浴兒都在,大嫂興致很好,同孩子們逗趣很久,臨別的時候她對我說:“我覺得浴兒這個名字挺好的。”
我笑着應了。
今年元旦以來,我搬進東宮。百官奏事,對我不再對我稱王,而是稱“殿下”,正式場合,我自稱“寡人”。除了沒有“太子”這個稱呼,我已經俨然是儲君了。
王妃抱着浴兒過來。雖然剛剛團聚過,但是大嫂病逝沉疴,大哥又憔悴至厮,我難免心中慘然,唯有孩子天真鮮活之氣,可以解心中塊壘于萬一。
我接過孩子。除了剛剛斷奶時他瘦了一些,一直以來都是嘟嘟可愛。
我哄他:“張開讓爹爹看看,牙長多大啦?”
小子自從斷奶以後,忽然知道娘親的重要,一向喜歡娘親勝于喜歡我。聽我又要看他的牙,只不配合,直接扭頭,将手伸給王妃:“娘,抱抱!”
我十分驚奇。
王妃接過,哄他:“浴浴乖,給爹看看牙長得怎麽樣好不好?”
她扶着他的下巴,孩子張開嘴,我看見上下四個白嫩嫩的門牙。唯有孩子的成長,快得總讓人在不經意間忽略。
我笑道:“什麽時候會說話了?”
“不久,就會一兩句簡單的詞語。”
真是個早慧的家夥。我哄他:“叫爹爹。”
小子歪頭向他母親肩頭一倒,害羞地沖我笑笑。
我大笑。
這天入夜時分下起雷雨。隆隆的雷聲一直持續到半夜。浴兒在我旁邊吓得翻來覆去睡不着,卻沒有哭。雷聲之後是瓢潑的大雨,傾天蓋地的聲音,一切都被吞噬進去。
混亂中我似乎聽見了敲門聲。
因為浴兒同睡,所以寝殿裏徹夜點着燈。我看了看那盞宮燈,側耳聽。
“篤、篤、篤……”
迷糊而又尖銳的聲音,就像來自最黑暗的地方。
我心中不詳之感湧現,一躍而起。開門。
桑梓全身都在滴水,為讓我聽清,不得不大吼:“中宮病危,請殿下與王妃速速去立政殿!”
我們在混亂的大雨中趕到了立政殿。
大嫂看見我,道:“太後将崩,将你托付給我。今天我就要和太後同聚了,總算有所交代。”
我跪在榻前,止不住淚流。
“王妃,你把浴兒抱過來給我看看。”
孩子睡着了,她摸着他的頭,說:“真是好孩子。王妃,十二郎同孩子,今後都由你照看啦!”
“妾一定盡心……”
“……王氏來人了麽?”
王攸和王放兩兄弟進來跪在榻前。
“是你們倆啊!好,好……當年你們父母的事情,我一直覺得心中有所愧欠。現在也無愧了。王氏的事務,以後就交給你們了……”
“紅苕……”
“妾在……”
“你我一同在閨閣中長大,至今四十年,世間難得。而今我就要辭別。希望你以後保重身體,壽考久長,享兒孫之福!”
“妾自青羽之後,就再也沒有密友了……”
“人生總要離別,不是麽?……各位,我就要去了。我十六歲為太子妃,為後凡二十年,雖然沒有大德之行,可自問無虧後德。只是生育的一子兩女,珩、平陽、湖陽,現在只剩下平陽,帝嗣無繼,是我的罪過遺憾。我已經讓有司記錄我的遺言,這裏有一些私語托付。安王我從小養育在身邊,其實是像兒子一樣看待的。俗語說‘故人逝,愛其子’,希望我走後,各位能幫我照看安王、平陽,如同對我的偏愛一樣。今天就在這裏與各位辭別了,各位善保身體,從此夢裏相見了!”
衆人大哭着退向偏殿,只剩下大哥在裏面,所有的侍者都被趕了出來。
我垂淚跪在外面等待。這些年大嫂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鑽心地痛。
雨聲漸歇,刮來一陣冷風,殿內燭光明滅。飄飄渺渺傳來一聲嘶喊:“青羽!”
我幾乎希望自己聽錯,可是緊接着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青羽!”
“皇後!……”衆人在殿外哭起來,可是這嚎啕的聲音,都無法掩蓋過我的大哥,最尊貴的天子,從那間寝殿裏爆發出來的無助絕望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