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寧馨兒
李濟
冬至大節,下了厚厚的雪。
我以監國身份,代天子參加宗廟祭祀,那天忙完以後,又匆匆去郊外看紅玉,回來時着了涼,次日發起熱來。好在隔天就是旬休,因此自在安王府中安歇。
病中困乏得很,桑梓卻一味只要我多吃水。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吃水要緊,但是身上總是發冷出不了汗,水吃多了倒想吐。
桑梓在邊上,給我灌了一碗藥,道:“應該在郊外着了涼。不是臣多事,那麽冷的天,又下雪,大王不該去濕寒之地。”
我靠着一個隐囊,坐了起來。
原來已經晚上了,周圍靜悄悄的,沒人聲。
“東宮那裏,沒有消息?”
“是。才這麽一會兒呢,哪裏就有大事發生。”
我沉默半晌,不禁道:“這一兩年以來,比從前更容易得病了,唉,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總這樣怎麽成呢?”
桑梓沉吟一下,道:“大王在漠南時,高熱太久,回來後又沒有好好調養,元氣未複,這是一個。天子委托重任,大王廢寝忘食,實在不是養生之道。”
我笑了笑。
“其實總領萬機,不一定要代百司之職。只要選賢任能,何愁不能垂拱而治呢?前朝的文帝旰食宵衣,還被後世譏諷為貪權專斷——當然大王初領機要,勤于政務是好的,可自任過度,難免損傷精神,這又是一個。再者……”
我拿起一顆蜜餞放在嘴裏,口中又苦又甜,味道不倫不類。
“臣從醫者的角度,還是希望大王能放下心中的哀思。憂傷過度,哪裏能長保?俚語說:‘情深不壽’,就是這個道理。臣侍奉左右,大王笑的次數,真是太少了。”
“我太過分了麽?其實那天我也想,要不要去呢?可是雪下得那麽大,就想起當年在安州的事情。桑梓,那個人,我原本是想跟她一起走的。每年清明冬至兩祭祀,難道我現在連這個都做不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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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說得對,人在病中,果然是最軟弱的。他其實未必知道我跟紅玉的事情,但是我總需要一個人說一說。
“大王對洪夫人的情義,臣是外人,實在不敢揣測。只是,既然要祭奠,為何要起孤墳呢?”
“……她自己不要。我也确實不想在名聲上委屈她……”
“是啊,能得大王垂青的,必是溫婉體貼之人,夫人必是為大王着想。今日夫人若是在世,一定不忍見大王為她毀傷若此……”
今天她若在,我會是怎樣的光景?
我嘆了口氣:“……我跟她,總是我對不住她。到現在我連她的模樣漸漸也想不起來了。其實算算,我們朝夕相處的日子也沒有幾天,我卻總想起那些日子來……”
桑梓緩緩道:“大王應當多向王妃那裏走走。雖說是皇室風範,可臣總覺着,大王與王妃……太……疏離。”
我看着桑梓。這個我在漠南撿回來的殘疾之人,是第一個敢這樣跟我直接說的人。
桑梓吓得跪下去:“臣失言。”
我叫他起來,服侍我漱口。想了想,我還是說:“并非我願意如此。你若是一早在安王府,就會曉得……王妃她……”
原是她心裏要的不是我。就連孩子……
好在她還是喜歡這個孩子的。
想起孩子,不由十分沮喪。
“……我不是個好父親……”
桑梓愣了愣:“大王言重了。孩子還小,以後陪伴大王與王妃的日子還長。每次大王抱他的時候,王子都笑得開心呢。”
上次他哭得厲害,我抱在手裏,馬上不哭了。我怎麽會哄孩子?不過摸了摸他的嘴巴,他就望着我笑得咯咯直響。或許他是喜歡我的,可……我原不太喜歡孩子,卻沒想到對我自己的孩子也親厚不起來。
我自嘲地笑笑,推了隐囊,就要睡下。
“等等罷,才吃下藥,還是坐一會,免得積在胃裏。況且一天都未進食,還是吃些好。大王雖在病中,也該多同人說一說話,活絡活絡,病才好得快。”
說?說的不是政事,就是我那些沮喪的話,有什麽意思?
“不了,我不餓,又困得厲害,實在沒什麽精神頭。”況且前幾天一直忙,每天都睡不夠,正好借着病,好好睡一覺。
正睡得迷迷糊糊,曉得有人過來。忽然有誰猛地打了一下我的臉。
燭火通明,床帳已經放下來。我轉過臉去。不知道誰把兒子放在我內側枕邊,小子自己醒了,睜着大眼睛,也不哭,自己蹬手蹬腳玩。房內爐火燒得旺,小子倒也不冷。
我全身虛脫,只覺得粘津津的,又沒力氣,覺得似在夢中,掙紮着起身。
小子看見了我,又咯咯笑起來。
不是夢裏。誰把你放到這兒?滿月以後一天比一天白,身上肉圓肉圓的,跟出生那會兒,真是天壤之別。看什麽?小小年紀就長了雙風流眼,長大還不得都是纨绔子弟的習性?哦?哦什麽?小不點大就要跟大人說話?牙還沒長全呢,就要逗人?身上倒是旺,像團火爐子。
這樣想着,才發現我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有人掀開床簾:“……醒了?”
這樣溫吞的聲音,我受寵若驚。
我坐起來,點點頭。
奚白坐在床邊,探身去看孩子。淡青色的床簾半開半垂,她傾過來,身上竟然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她笑了一聲,摸了摸他的臉。“你也這麽快醒了呀……”小子看見她,又蹬手蹬腳笑了一聲。
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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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兒子最近乖覺得很,醒了自己耍,也不哭。天底下哪來這麽聰明的小孩?抱着他出去,周圍總能收獲許多贊美的聲音,我不禁得意,習慣地往邊上看了一眼。
李濟的那種眼光,不像是贊美。四目尚未相接,他已經先覺地避開了。
我覺得有些怪異,放開兒子,見他唇紅眼蒙,道:“出汗了?”
他點,清了一聲喉嚨:“嗯……出了。”
我摸他的額頭,“還是孩子血氣旺盛,我說把他放你旁邊吧,果然出了這就出汗了。”
“嗯。”他左右四顧,“桑梓。”
“衣服換下吧。”
他點頭,側過身,抱起兒子給我。
我接過孩子下榻,心裏磕了一下。日子總要過下去。我不能讓他疏遠了我以後再疏遠兒子。
桑梓進來把換的衣服給他,他自己一個人在帳裏換好,出來對鏡整容。我把孩子交給滿春,過去幫他束發冠。
他看了我一眼,也不推拒。
我陪他吃過飯,兒子也餓了,只好抱他去後廂喂奶,他隔着簾子對我說:“我去書房理事。”
“……剛剛出汗,不多休息會兒麽?”
“不必,已睡挺久的。”
我看着他被珠簾切割得點點碎碎的身影,只好道:“嗯,早些安寝。”
太陰西沉,天地俱靜。
兒子吃飽了,發出深沉的呼吸聲。
我掀開簾子輕聲喚,“滿春。”
滿春細步走來,“怎麽?”
“他還沒回來麽?”
滿春低頭尋思,道:“沒呢,晚飯以後一直在書房。也沒聽跟着的人說歇下了。”
還是這樣脾氣。我頭疼地想。方才他看着我和兒子的眼神又浮現出來。
我說:“滿春,我去看看吧。”
滿春看了眼外面,“這雪還沒化呢,這麽晚了,不便出行啊。”
我下床,“不礙事,就兩步路。”
滿春又是欣慰又是小心地幫我整肅衣裳,我披上貂皮大氅,對她道:“你在這裏,叫呂簡跟着就行。就去看看,兒子醒了你哄哄,我就回來。”
到了偏室,桑梓正端着一個金盞要往裏面走。我拉住他。
桑梓吃驚道:“這麽晚了,王妃如何來了?”
我聞到金盞裏一股苦味,努努嘴:“這什麽?”
“藥。大王才退下熱,還這樣熬着,總是傷身。我怕病情反複,還是再跟上藥。”
“這個時辰了還吃藥?晚膳也沒吃多少,可吃了宵夜?”
“哪裏肯吃?病中嘴苦,吃什麽都是苦的。這一天下來昏昏沉沉,就晚上動了幾筷子,水倒是吃了不少。”
我接過金盞:“我來吧。”
轉過屏欄,只間一豆燭光,他盤腿坐着,湊着書卷在燈下看。聽見聲音,也不擡頭,把端起藥來就吃,末了還說:“桑梓,你擋着光了。”
我往旁邊讓,悄悄打量。母親總說他瘦,素日總覺得是他這些年身量變高了,瞧着才瘦。可這樣燈下瞧着他,果然瘦得很,連冬衣都裹不厚。就這樣還不知自己保養,一旦有事,巴不得整個人都化進去。豈有不病的道理?
他依舊盯着書卷看,我想了想,開口道:“餓不餓?”
發聲突然,他吓了一跳,擡頭見是我,一時怔住:“……你?”手上拿的那卷書“嗒”的一聲掉在書案上。
為何每次見到我,總這麽一驚一乍?我歉然道:“對不住,我該早出聲的。”
他低頭收了收案上的書,耳朵飛紅,樣子有些狼狽:“王妃怎麽來了?”
我瞅了一眼那書卷,認得是《戰國策》。“夜已深,大王有何事,不妨放到明天。”
他很快從窘迫中平靜,倒也不隐瞞:“睡不着,不如看看書打發時間。”
我在他對面坐下,“書哪裏有看完的?身體要緊。”
“嗯。”他随口應道。
這樣說,就是聽不進我的勸了。只好另起爐竈:“餓不餓?晚飯就用了一點。”
他搖頭,“只是頭暈困乏,吃不下。”
書你倒是看得下去。
“你這麽晚來,孩子睡了?”
“滿春照看着——既然病還未大好,更該足睡。明天還要往東宮去,難道跟宰相們議事的時候打起盹來會好看麽?”
“無妨,在漠南時幾天不睡覺也是有的——對了,兒子的小名,你怎麽想?”
三更半夜,鳥睡蟲歇,這時候卻給我讨論兒子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