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新生
李濟
八月初一,十月将滿,陳國公府照習俗送來了三十枚雞蛋作為催生的彩頭,又送了許多吃食。初五我去避暑行宮參加皇帝皇後,皇後還特地問了王妃的起居用度,我略答了下,心想哪裏就那麽快了。未曾想當天夜裏剛歇下不久,對面人影一動,過來搖我,“大王……”
我登時起身,點了燈,才發現她緊緊蹙着眉頭,臉上痛苦,似要站不住一般。
“應該是要生了……”
我心下一慌,卻曉得還沒這麽快,扶她坐下,就要去喊人。她忽地扣住我的手,嘴裏嗚咽一聲,向我倒來。我一壁喊今天在外面值班的下人,一壁虛虛抱住她,感覺到她腹中強烈的胎動。叫不出來,只死死扣住我的手。
心下着急,只輕生道:“沒事,沒事的……”
不一會兒,滿春等都來了,見狀急急吩咐各處去燒熱水準備、去佛前禱告誦經,請穩婆并老夫人等,方對我們道:“該是要生了,王妃莫要着急,前面總還有幾次陣痛。”
只見各處燈火紛紛點亮,外面人聲漸漸響起,而她也漸漸舒緩開。
我問:“還疼麽?”
她搖了搖頭,也不看我:“還在後頭呢。”說話間竟能自己走兩步,我吓得趕忙去扶。她也不推,靠着我的手走了幾步。
元夫人到了,也來扶,問:“疼得如何?”
“我覺得疼得厲害,應該快了。趁着有幾分氣力,這就去西邊吧。”
産室安排在西邊。
“哪兒這麽快了。你總得先吃些東西。還得疼幾回,吃了東西生的時候才有氣力。”
說話間滿春給她披上外衣,我見她出了一頭汗,方覺自己後背也是濕的。房裏都是生産過的婦人,當下也沒什麽好忌諱的,自己将衣服穿好。廚下送了吃食過來,她只舉着筷子動了兩下,又疼得坐不住,只靠在元夫人懷裏咬着牙嗚咽。
這次陣痛以後,雖然元夫人勸了幾次,可她只搖頭說吃不下。無奈下揀了幾份流食去西邊候着,整點去了。剛到産室,又疼了一回,躺在床榻上左右兩邊抓着我與元夫人的手,只咬牙蹙眉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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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婆早守着,就要攆我出去。元夫人也道:“先看一下,大王在這裏不便。”
我只好出去,一會兒裏頭開了門,我又入內。
穩婆道:“快了,再得等一會兒。”
我複又守着她。痛了約五六回,一次接着一次越來越快,我能很明顯地看到她腹部的蠕動。元夫人喂她吃了一兩回蜜水。這樣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過去,穩婆再關了門檢查,就沒再開。
我在側室等候,與燭對望,坐立難安。
桑梓勸道:“大王莫急。”
我靜聽了一下,裏面也沒有多大聲響,不禁有點兒腳軟:“快半個時辰了,怎麽都沒什麽聲音呢?”
話音剛落,隐隐聽見裏面一聲低吼。驀然想起剛剛陣痛得厲害時她漲得青紫的嘴唇。心裏一抽。忽然一聲脆啼,裏面有人歡呼:“是個王子!”
生了?
桑梓喜滋滋道:“生了!”
果然是生了,産室裏面明顯一片歡愉的氣氛。
過了一會兒,方見裏面一個婦人出來,道:“向安王恭賀添丁之喜!王妃剛剛誕下一位小王子!”
“王妃還好麽?”
“生産十分順利,王妃王子都無恙。王子有六斤呢!”
我大喜,進去看時,元夫人正抱着個孩子,滿春帶着穩婆婦人們向我行禮說恭喜,奚白躺在榻上。
我過去。她臉色無異,望着元夫人,微笑。
天光漸漸微亮。
元夫人抱着孩子過來,笑道:“瞧瞧你父親。”
我站起來,接過還在呱呱大哭的嬰孩。他還這樣小,我甚至都不敢抱他。
元夫人笑道:“還是兒子肖母,跟我們小白像。就這鼻子,像極了大王。”
我其實覺得他黑黑皺皺的,真醜,跟奚白一點兒也不像。但是他是我們的孩子。我端詳了一會兒,道:“像!”
回頭看時,奚白還笑着望着這孩子。
元夫人道:“給他母親看看,還沒看過呢!”
我委身半跪在榻前,将孩子抱在枕邊。她側過頭來,用手摸了摸孩子還帶些絨毛的臉頰,笑得很舒心。
我看着她,小聲道:“辛苦你了。”
她帶着笑顏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孩子,
我瞬時有種酸脹的感覺,眼眶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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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兒子剛剛出生不久,只吃了些鹽水清洗腸胃,然後就等着乳汁。母親悄悄問我:“難道真的不用乳母?”
我知道母親已經請了一位乳娘,她上個月剛剛生下一個女兒,現在奶水十分充沛。
我看了看李濟。他正抱着熟睡的兒子,低着頭,沒有聽見母親的話。我知道他大約覺得這孩子長得并不漂亮。我八歲那年第一次看見剛剛出生的嬰孩時,也十分驚奇于嬰兒的長相,後來見得多了,對比于我的兒子,我覺得他長得已經算是難得的好看了。母親說兒子的鼻子想他,臉上的輪廓更像我,我看不出來。凡是有說親子之間相像的,當事人都是渾然無知的,只能通過別人的口确認。
我們兄妹幾個都是母親親自乳養大的,先祖是草原上的貴族,家裏在一些方面總帶着草原遺風。我想,無論如何,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哺育應該也沒有那麽艱辛吧。
我的身體還在疼痛,但我必須為孩子的乳水準備。第二天,乳道開始通了,但是乳汁不多。孩子吮了幾次,沒吃到什麽,哇哇大哭,而我自己也十分勞累,努力些許,便覺十分委屈。
母親說:“不礙事,剛剛開始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你大姊從小看着你們幾個吃奶,到底我太寵着你了,你沒見大娘奶孩子的利索勁。”
我心裏稍稍安定下。等晚上再喂的時候,已經勉勉強強能喂飽了。母親笑道:“我就知道你們幾個都是順的,斷沒有奶水不足的。”
他依舊天天去東宮理事,晚上回來時必先來看看孩子,應該是曉得養孩子的不容易,心中對我頗有愧疚。這樣順遂地過了十天,身體的疼痛漸漸減輕,可是乳汁日漸盈餘,孩子卻吃不了許多,積奶脹痛,疼得我不敢仰躺。母親說:“再不行可得抱個孩子來了,這樣積着可是要出大毛病的……不然,叫大人來吸?”
抱個小孩來吃奶,只怕李濟未必肯,可是每次我哺乳時他都會回避,如何能叫他幫我吸走多餘的乳汁?我越想越是沮喪,身上難過,想哭,又哭不出來。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又給孩子喂了幾次奶,舒緩了一些。慨然自嘆這段時間神神叨叨,渾不像以前的我了。這樣想想,時光又開朗舒化許多。
終究還是我的孩子體諒我,後來食量漸增,直到滿月,我的奶水都處在剛好的狀态,既沒叫他餓着,也沒有盈餘自己堵塞難受。
九月,各諸侯王觐見,一時之間,長安城馬不能顧,十分熱鬧。秋風拂過長安的樹梢,兒子滿月了。安王府外車水馬龍,往來的以恭賀小王子誕生為名的求見者更是絡繹不絕。
皇帝皇後從行宮回到長安大內,那天駕臨安王府慶賀。皇後抱着孩子看了一會兒,向天子道:“瞧這鼻子,到底龍種就是不同,高帝的子孫們個個都隆準呢。”
天子探頭瞧了瞧,又看了看李濟,笑道:“這跟你小時候一個模樣。”
親貴勳戚都附和,李濟在旁邊呵呵笑。
當夜安王府秉燭設宴。因安王府人員一向并不繁盛,但二聖俱在,遂調動了東宮六率府的将兵來值衛。
燈火通明,人聲喁喁,鐘鼓叮咚,絲竹綿延。這一切,都是為了這襁褓中的小孩子。
“累了麽?”
李濟坐在我旁邊,稍稍側過頭來,低頭看一天比一天漂亮的兒子。鼓樂喧鬧,他俯在我耳邊說話。
我往上首看了看,皇後的精神難得的好,皇帝也跟着開心,酒酣歌暢,賓客盡歡,搖搖頭,也輕聲回:“小子剛剛睡下,正好可以歇息……”
忽然被他猛地一推,耳邊竟有箭矢飛過之聲,天旋地轉中聽他大喊:“有刺客!”
婦女的尖叫聲、鐘鼓案幾倒地聲、侍衛拔刀聲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他壓在我身上的力道一松,我再起身時,只見堂下一個率府的軍士正和一個伶人打扮的人鬥在一處,侍衛隊已經在殿內布置防衛妥當。過了幾招,那伶人漸漸在下風,左肩上中了一刀,憤恨瞧了周圍一眼,自己将刀送進了肝髒。
有郎将喊:“留活口!”可哪裏來得及?
這麽短的時間裏,歌舞繁盛的殿堂杯盤狼藉,耽于良辰美景的人們面面相觑,誰能确定是不是只是在那一瞬間做了一個夢而已?
忽然響起了嬰兒嘹亮的哭聲。我低頭,兒子在襁褓中大哭。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刺客劫盜了昌平縣侯的符牒混進了王府,又扮作伶人,用強弩做武器,要刺殺的卻明顯是——安王夫婦。幾天以後,刺客的身份得到确認,是吳地的豪強,曾赫赫炫耀自己是“素封”的張貝。至于他為什麽能夠這麽順利地進入長安樞機,又為什麽刺殺我們,實在是沒有必要深思的。我發現自從這個孩子到來以後,世界都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顏色,外面的事情總會有男人們查清楚,而我此時最該做的,是守護。
十月,天子以天下承平,削了濟北、江都、琅琊、濟南、安、魏六國的王國軍隊,直接編入兵部府策。十一月,二聖西巡洛陽,敕安王監國。天子已經把天下庶政大權都交給他,又使他在東宮開府理事,朝廷宰輔,都會在安王府挂一個王府官銜。九月的張貝案,似乎給了不但給天子、也給天下人這樣的信號:儲位不能再懸空着了,一天尚在模棱兩可中,一天就會有冀望者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