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待産
李濟
大嫂身體日漸孱弱,大哥對朝中的事情都不太管了。
六月時,安陽的一個少年為報父仇私殺的案子聞名朝野,大理寺不敢處理,報了上來。參預朝政的幾位大臣就這件事情在東宮的乾德殿裏争論了許久。
“夏機觸犯刑律,自己自首認罪,已經昭然。按《開文律》,當處斬刑。”
“夏機在其父被殺之際即認定楚純臣為仇,公開發誓十六歲殺楚純臣為父報仇。現他果然在十六歲複仇,而後又自赴刑處,并無潛逃之行。春秋之義尚在,不宜加刑。”
“私刑仇殺之風,豈可以長?當年楚夏兩氏的恩怨,已知各有咎處,難道因為夏機複仇的行為已經成為現實,就認定楚純臣死而無憾?以經決獄,固然是聖人服膺之舉。但若量法無度,黎庶何以依仗?前朝文帝時,張統為友複仇,殺孫定一家,有司定其行,問是否旌表其義,文帝說:‘為一己私仇,壞國家法度,怎麽能稱得上義呢?’不允許表彰。難道可以人為,現在天下的清平程度,已經超過了前朝文帝的時候,而可以不用刑法了嗎?”
我喉嚨裏咳嗽了一聲。我的王師韋缇,一向抑文雅而獎法吏,在這方面上與各位大臣已經分歧日久。
這件事情,擱在我們這兒,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只能請天子決斷。
當下拟了奏報,送到避暑行宮。
天子很快有了旨意,夏機依律斬首,對其孝行給予表彰,還敕書給我:“朕既以汝攝東宮事,庶政一委決斷,可裁決者,何必踟蹰?”
這事以後,庶政都由我同諸宰相們商議決斷,只将結果報天子。
天下萬端,又豈是一朝一夕能理清楚的?天氣暑熱,我便連着上火,嘴裏冒泡了一月有餘,仍不見好,便在飲食上減了許多。七月初,陳國公夫人來府裏,道:“王妃有身不便,大王清減若此,是近身的人服侍不周的過錯。”
我笑了笑,說:“夫人此來,是為接王妃回國公府的麽?”
她躊躇下,道:“算來也是下個月了,大王政務纏身,府中女眷不多,若能将王妃接回娘家生産,妾以為,還是穩妥些。”
我點頭,“這是自然在理的事情,夫人不必疑慮。只是延請産婆照顧月子,還勞夫人累了。”
她又遲疑了許久,方道:“王妃的姐妹生産順利,想來王妃生産也應無險。只是王妃身懷闊大,恐生産必會勞累。妾聽王妃言,欲親自哺育王子,因此王府中并未尋乳娘。王妃首次生産,難免思慮不周。妾竊以為,還是以備萬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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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陳國夫人出去,我問桑梓:“女人生産,十分艱難麽?”
桑梓現在是我的近侍,我随口一問,其實也不甚期待一個宦者能答得上來。
他倒十分清楚:“難道大王不知道麽?女人生産,從來兇險,命懸一線。”
我詫異:“何至于此?”
“看各人身體,自然也有生産極順的,但多不容易。一是恐生産困難,疼痛難當;二是生産之後,恐止血不住。這是生産之險。生産之後,本身勞累疲痛,可是哺育奶道不通、奶水過少,甚或奶水過豐,至積郁滞漲之痛,此哺乳之苦。更有坐月三十天,經血通流,抱哄嬰孩,休息與共,其勞累之形,非男子能盡曉。”
我驚訝非常。
桑梓道:“大王第一次當爹,不知道也屬常有的事情。”
“那麽……王妃,她應該曉得吧?”
桑梓一笑:“王妃姐妹衆多,陳國公夫人又淑慈,王妃應該也知道不少。不過即使見得多,婦人第一次生産,親歷與作壁上觀,畢竟不同。”
他見多識廣,又對醫道頗有涉獵,被他這麽一說,我便有些惴惴。晚上見她時,略說了說。
她道:“能不怕麽?不瞞你,我最近常常做夢夢見自己生産。可是要做母親,必然得受做母親的苦。”
我小聲道:“從前并沒人告訴我……我……雖然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但是也沒想到到了那樣的程度……”
因為當年大嫂同時哺乳我和湖陽,我一直以為哺乳簡單,從來也沒有深問過。
心中愧疚:“當初實在不知道才向你提出過分的要求……你若有什麽難受之處,一定向我坦言。”
她頓了頓,“母親說讓我回陳國公府生産,你怎麽說?”
“我一向是如此想的。一來王府裏面女眷不多,你生産坐月,恐仆從們無法盡力;二來王府裏的事都由你管着,眼見你有孕也未必真得清閑撂下擔子,不如到國公府去清淨。你們兄弟姐妹感情都好,岳父和岳母也疼惜你,你回娘家,總比在王府見的親人多,也安心。”
“……雖然民間婦女生産多有回娘家的,可是你現在攝東宮事,我恐怕輕易不敢動的。”
的确有欠這個思量。我想了想道:“這些名面上的事,不必想它太多。”
她緩緩道:“容我再想想罷。”
我點點頭,寬衣就睡。
她入夏以來,肚子大得快,我就在床對面置了張榻子,歇在榻上。因在漠南軍中一向睡軍榻,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本來天氣炎熱,聽得外面蟬鳴之聲,正恐睡不着,許是這一天下來真累了,剛躺不久,便覺眼皮沉沉,就要睡去。
忽聽得對面道:“若我回娘家生産,王府之事,可以交給誰?”
我打點起精神,道:“外臣的事情,從來與內事不涉的,倒不必擔心……”我想了想,不禁笑了起來。一向覺得堂堂安王府,業大事多,可是認真數下,哪裏有什麽事情?無上無下,我又沒有姬妾,其實正經就我們兩個人,“你若回去,也沒什麽事情,府庫瑣事上叫蕭寬看料一下也就是了。”
黑暗中她哪裏靜了會兒,我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去年,皇後有旨,想給你再納幾個人,我其實是有相看的……”
我心中“咯噔”一下。
“……後來你去了并州,一時也就擱下了。今天母親說你又瘦了許多……我有孕在身,又天天與你見面,不覺你的變化,沒有注意你的飲食,是我的疏忽。安王府人丁稀疏,若多幾個人也是好的,這是一個;我生産之後看顧孩子,必然只會比近日一樣更顧不上你,可是你飲食起居,總得有貼身人照料,這又是一個;再一個……我知道你心裏有所挂念,可是時間已經過去,這個時候也可以了。”
我直覺得腦中隆隆地響。不管她為何說這一番話,是不是真心說這一番話,我總不喜歡。還說到紅玉,我和紅玉的事情,她憑什麽說來着?
這樣隆隆響了很久,我勉強壓下惱怒之氣。她說是語氣溫和,不是同我賭氣玩笑的意思,我也只好溫言道:“這事,我現在不想,也沒有空去辦。你也暫時不必想了。”
我本來想說,我從小一個人慣了,人丁稀疏也慣了。想想改口道:“現在天子将家國的大事交給我,會為宗社保重自己的。”
心中似一下子有許多話想說,怕一時生氣說錯話,都壓下了,“你既然要回去,這兒的事情就不要擔心了。”又想她素日敬重桑梓,道:“若不放心,可叫桑梓多管管事。”
這樣一說,她倒無話。一會兒聽她呼吸勻稱,已睡了過去。
我翻翻覆覆,想起過去種種,總是我對不住她。在漠南之時,我也抱定以身許國了。只不知為何一口氣咽不下。又想起紅玉,頓覺傷感。翻翻覆覆,只等雞鳴時方打了一個盹,急急往東宮去了。
本來因為事忙,在府中的時間就少了。桑梓說我應該同王妃多說說話,有利于王妃生産。我頗覺驚奇,原來還有這個關系的麽?于是每從東宮回來,得空便跟她多說些話。可我自知委實不是閑聊的高手,剛從漠南回來那會兒,曉得她也未必喜歡同我閑聊,因此雖然有心,可是話卻越說越沒的說了。
想她回陳國公府,自然有許多人同她說話,我也免卻這份尴尬。
我一向是篤定她會回去的,真未料到她終決定不回去。想想确實有她顧慮的地方,我也不多說了。于是一時之間,為從元家過來的親眷、仆從,為王妃生産準備的人、物等等,頗使王府裏面熱鬧起來。
政事還是忙碌。桑梓偶爾會勸一勸我:“大王對這些事該過問過問。”
難道我過問這些事,也會有助于生産麽?
“倒不是真為這個,為的是王妃心中有暖意。”
肉緊。
“比如臣的家鄉,娘子生産,丈夫多是要進産房陪同的。”
我甚驚異。
“當然丈夫是使不上氣力,但是有丈夫在旁邊,娘子就有了安慰。好比受傷重病的人,總希望親近之人在身邊,是一樣的道理。北齊神武帝婁皇後因為孿生了一男一女,左右以危急,要求追告當時已經身在軍中的神武帝。可見婦人生産,男人向來是要在身旁的。”
哦哦。
“大王,可有想過是男兒還是女兒?”
“怎麽,你脈得出來?”
桑梓賠笑道:“世人哪裏有那個本事。”
我嘿嘿一笑:“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女兒。”
他瞠目:“不應該希望是個王子麽?”
女兒長大了才跟父母走得近,兒子麽……
我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