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寄望
李濟
醒的時候聽得外面鳥叫聲吱吱喳喳,晨光熹微,身旁的人呼吸綿延,一片靜谧。
晚春三月的長安,竟這樣安寧。
悄悄起來。
剛出得廊下,撞見滿春,我做個噤聲。
滿春笑了下,低聲道:“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我亦笑:“睡夠了,”指指她端着的托盤,“——這是早膳?”
“可不是呢。王妃昨兒個吩咐用羊頭炖了天麻,說你在立政殿前磕到了頭,後腦勺起了大包,正要吃這個才好。昨兒個沒吃,今天早上該熱熱吃了。”
我聞到那碗裏一股很強的藥味。
“還有別的麽?”
“有呢。”
“一并拿來吧。趁早,吃完我想出去走走。”
她遲疑下,點頭自去了。
那羊湯雖味道嗆得很,別的我卻吃得香。滿春一壁給我布置,一壁道:“時羞香燭我已經備下了。只是不知道大王這次,要誰跟着?”
知我者,春娘也。
我向她感激一點頭,道:“我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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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聲。忽然又道:“這次來府裏的那個桑梓……是大王從北邊帶回來的?”
差點把他給忘了。
“嗯。他在漠南是有功勳的。先收拾個客房給他,等上面論功,有了封賞再計較吧。”
滿春支吾道,“他……瞧着長得清秀……”
我笑着低聲道:“他和大內的那些宦者,是一樣的……你們知道就好,不要在他面前提就是了。”
滿春更是意外,只好了然點點頭。
早膳之後騎馬馳至南郊外,果然還早,林中的濕氣都未散開。
紅玉的墳上,剛剛出了些毛毛新草。想來清明時,是有人來收拾祭奠過的。我再稍微整治下,擺祭焚香,默祝良久,将奠儀行完。
林中的杜鵑開始“布谷、布谷”啼起來。我不覺哀傷,想紅玉這一世孤苦零丁,長眠之地也這樣寂寥蕭索。我原要同去陪她,而今食言而肥,死生兩茫。未知她黃泉路上,可曾想起過我?
不覺淚灑。
及收拾心情再回長安城中,日近中午,自知面容悲戚,也不敢遽回府中,在西市略逛了逛,方回去。
四月中,朝廷論功行賞,策勳有功将士各不等。
我為随我的諸将士、随臣一一錄冊請功,桑梓來見我,跪道:“臣之功,是柳真之功。願追起功勳,彰顯其忠勇,使英靈能歸故裏。臣殘疾之人,不可受朝廷賞賜,願為安王執鞭,效犬馬之勞。”執意不肯錄功。
我如實上報。天子義之,特派使者證問個朗失利劉真事,遷其骸骨歸鄉安葬,旌表名節。又錄各軍深入敵境為間諜者,加功一轉。
桑梓向我告假,再去了漠南,親護劉真骸骨歸葬,在柳真墓前痛哭:“今日你可親飲家鄉之水!”與觀之人,無不動容。
因為這事,桑梓名動一時,天下皆感其義。未想他仍回安王府中,願為仆從。我知道他自傷身世,也不敢過分勉強。不久他就以宦者身份,在安王府行走料理瑣事。問他,他就說:“臣于友無愧矣,願獻殘朽之軀,盡忠餘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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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朝中将相為如何處置特厥舊部很是大吵了一架,最終韋缇提出的分部治之之策被采用,舊特厥之地,設了多個都護府、都督府,原特厥的舊貴們也大多量能錄用。由是西域之地皆平。只有原來外韋的那個使臣多方奔走後自知複國無望,自刎謝國了。天子憫之,命厚葬。
安王以養傷為名,近一個月不預機要,賓客往來也不多。朝廷中吵得沸反盈天,安王居然難得過上了幾天清閑的日子。公事之後,除了進宮陪陪皇後,再就是跟我說說話。
我其實也并沒覺得有什麽話可跟他說的。
可我越是顯得沒話跟他說,他卻越顯得有事要跟我說,到了跟前,又只說些無關痛癢的事情,怎麽釀酒啊,怎麽做豆腐丸子啊,怎麽調整琴弦啊等等,一籮筐的話加起來比他以前說的話還要多。
我在孕中煩躁,與他說多了反而覺得累得慌,索性推了困乏,只不要跟他照面。
呂簡笑着勸我道:“大王難得這樣健談。”
我是不知道他是何以忽然有了這樣許多的話,只對他的無知頓感驚詫,平常見人釀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卻連酒曲是什麽也不知道;分明瞧着嚴肅莊端,天熱了卻不知道為何要換下加了厚皮毛的靴子。這就好比一個人明明看着能跑能跳甚而飛檐走壁,而叫他簡簡單單站直,他卻不會了。豈不怪異得很?
“誰知道其實是不是想跟另一個人說的呢。”
有時他看我,我腦中恍恍惚惚會閃現梅花盛開的芳草亭邊,他和紅玉低低說話的模樣。
“……王妃還生氣?”
我搖搖頭。正要叫她鋪床睡一會兒,忽然他又來了。
院子裏漫着盛長的草木的氣息,他從陽光裏走來,朝我笑了笑。
剛毅中微帶着疲倦,在春日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蒙昧的是我的眼,美好的是他影。心裏有某種東西,就像坍圮了一世的剝漆殿柱中長出的那株嫩綠的芽苗,如同沉寂百年的枯塘中忽然開出的一抹明媚的睡蓮。朱色扣帶,淺色長衫,皂色幞頭,整個人像春雨後新抽出的綠葉一般。進來半晌,也不說話,就上上下下緩緩地打量我,眼裏就像有太陰一樣亮。我被看得無法,偏過頭去,發現随侍們不知何時已經自發退下了。
“今天天氣朗清,你若不累,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外面陽光和煦,暖面徐徐,确是好天氣。只是,“去哪裏?”
“如此春光,莫若登高遠眺。而近點的,莫若崇福寺塔。”
我一向喜歡游玩。
當下整治出行。人也不多,因我有身,也不坐馬車,只叫人擡了肩辇撐了傘蓋,他自騎馬邊走。一行人雖不打旗號,也是富麗堂皇。到了崇福寺,早有主持僧衆迎接,說話間我才知道原來是早就打點好的,說是為我懷身祈福。于是由主持牽引,到大雄寶殿前誦了幾篇經文,上了香,又在寺院各處禮拜了,方得自由。
時近中午,用過齋菜以後我便犯起困了,只在禪房內小憩一會兒。心裏正埋怨既是來禮佛,又何必說個游玩的由頭,撐不住沉沉睡過去。
正夢見在塔上看日月呢,聽得有人喚我:“……王妃……”
我擡眼看了下,想翻個身,頓覺大肚便便,十分辛苦。
“起來罷,不是要登塔去麽?這時候去景致正好。”
起身略梳洗了下,到塔底一望,只見白塔藍天,銅鈴當風,果然心曠神怡。一口氣爬到四層,正要往上,他拉着我道:“急什麽,歇一歇。”
我正在興頭上,道:“哪裏那麽弱了,不妨事兒。”
一口氣登到塔頂,極目遠眺,只見天藍山青,草綠鳥翔,屋宇盡收眼底,氣息溫和而充滿生機,輕風暖人也帶點涼意。
“這一時半刻,也好争的,”他替我披上大氅,系了帶子,道:“要是肚子疼起來,還不是你難過。”
我向後看時,果然原先跟着的仆從僧衆不知何時已經回避了。
我們并立觀景,我曉得他此刻心情該也是挺好的。
默默看了許久,他忽然笑了出來:“午後看你面色不善,登塔的時候倒這樣有力氣。”
我心道,我一向是這樣有力氣的,“午後小憩,夢見在這塔上看風景呢,天上明明有個太陽,一會兒又出現個亮光亮光的太陰。正疑惑呢,那兩個圓圓的又變成了豆腐丸子,我肚子剛好餓了,正好拿來果腹。誰知越吃越餓,正想再煮些什麽,偏被你叫醒了。”
他哈哈笑了一通,低低道:“寺院裏的齋菜确實不扛餓。”
我正尋思着找個什麽話也給他堵回去,他換了面顏,肅色道:“不過夢見日月這樣的話,以後可不能輕易對人說了。”
我怔了怔。
從來只有聖人天子将降,才會有其母夢見天地異象。
我點了點頭。
他目光柔和下來,道:“皇後寝疾,天子近來頻頻召見我。容我放肆地揣測,這孩子出生不久,恐怕我将有大任。像今天這樣自在說話的機會,今後恐怕都不會輕易有了。”
他猶疑片刻,将我往內扶了扶。我雖覺得佛門之地太過親密不好,見他容色端正,知道有話要說,只好由着他。
“這個孩子,我總想着……”
我心裏咯噔一跳,瞬間許多糟糕的回憶湧來,一股酸麻的感覺直從腳底升起。
“……希望你能辛苦些,親自乳養。”
我松了口氣,那感覺便從腳底散去了。前些時候阿娘來看我,說了許多生産和哺乳的艱難之處,他也不知如何知道的。
我說:“好。”
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攥住我的手,低着頭,喃喃道:“太後生我的時候已經沒有奶水了……我的孩子,一定要由他自己的母親乳養!”
我從未想過這一層,明明該想笑,卻覺得莫名心酸。
果然沒兩天,他又開始參預朝政,一天比一天忙碌。五月中敕太子太師、民部尚書韋缇為安王師,朝野為之震動。天子不止一次對大臣說:“安王是昭明太後之子,朕之母弟,自幼養教于朕躬,聰敏仁勇有大器。天下庶政,可委與參詳。”
五月底我去看望皇後。皇後氣色挺好,與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囑咐我專心待産,可以不必天天去看她。
六月,二聖起駕至終南山行宮避暑,朝中大事,由安王在東宮開府主持,然後再上達天聽。
一天天熱了起來,一天天接近臨盆的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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