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長安
李濟
再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長安了,每個将士的臉上都顯出難以抑制的歡樂。往南走一點,天氣就暖和一點,手上腳上的凍瘡就癢一點兒。軍士中都開始用姜片擦拭手腳,有帶凍傷藥的也分享了。這一仗打完能回去的,論功受勳,各個都挺樂呵。
桑梓尤其興奮,每提到長安,兩只眼睛都能放出精光,連張鑲和溫師集也總露出期盼的眼神。唯有徐次,每每看見我,仍是一副不笑不語的臉色。聽說程樹金已經在順天門外獻俘報捷,長安城現在想必是歡歌一片。
我聽着營外一片喜慶的聲音,正謀劃着以後種種,張鑲忽然進來:“大王,天子特使到了。”
“天子特使?”心下奇怪,“這個時候怎麽會有天子特使?”
“臣也覺得奇怪。”
“請。”
營簾一開,只見幾個人着官衣,為首的持着使節,往營中一站,凜然道:“天子有秘敕與安王,其餘人等回避。牙帳周圍,十步之內不得有人。”
這人我認得,是常在立政殿前當值的宦官,一向頗得皇後信任。後面那幾個着武士甲衣,有一也我也認得,是建章營的騎衛。我向張鑲等點頭,他們同武士同退出去。那宦官開口道:“安王李濟?”
“臣在。”
“天子緊急秘敕,聖谕:‘大行不顧禮讓,安王速速整點啓程’。”我接過那秘敕,檢查泥封完好,方拆開。心下緊張,打開那信,果然是大哥的筆跡,定睛去看:
“吾弟十二郎:嫂疾篤,思面囑,速回立政殿,恐有憾。速速!兄敕。”
我大駭,收了信。那宦官方向我致禮:“大王。”
“皇後究竟如何?”
“不敢相瞞,這一冬來,時好時壞。春來又為時氣所傷,卧床昏迷數日,昨忽醒,醒來就說想見大王……禦醫署那兒,說是十分兇險……因而等不得三五天大王回去,聖人這就遣仆來了。”
我點頭,喚張鑲與溫師集與三兩個副将進來,囑道:“皇後病急高危,天子急使我入宮伴駕。軍中一切如常,封住消息。這兩三天,穩至長安城外,不得出纰漏。屆時我再回來,總要向兵部繳了兵符,才算了了。”方急急打點,同特使借了月光疾馳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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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加鞭,第二天天近擦黑,可算到了。
先在偏殿見到了幾個王氏親眷,皆是一臉焦灼之色,知道總是趕上了,心裏也不知是喜是憂,換铠甲着錦袍,不及梳洗,通報進了立政殿。
大哥坐在榻前,回頭看了我一眼,作喜色道:“十二郎回來了,你可睜開眼睛看看?”我并步跪在榻前。見她臉色青白,呼吸微弱,心裏大恸,忍不住一聲嗚咽,喚道:“阿嫂,小郎回來了……”
半晌她緩緩擡眼,迷迷糊糊看了我許久,道:“是小郎麽?”
“是,是我。”
“當真是你?”
“阿嫂,是我,我回來了。”悲傷之下,淚如泉湧。
“回來了?回來的好……你大哥說把你召回來,我還不信呢。你一回來,阿嫂的病就好了……你起來,阿嫂看看……”
我只得起來站好。
“好、好。陛下,咱們教的好孩子……”
大哥握着她的手,接過一碗藥,道:“先把藥吃了吧。只要能吃下這藥,就無妨了。”
我忙去端着藥碗,大嫂搖了搖手,自己接來一口吃下,又坐了一會兒,道:“陛下,讓他們回去吧。我這次總是過來了。馬中,你就說我說的,探視的人,我病愈了再與他們同樂。”
“喏。”
大嫂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我,慢慢又沉睡過去。
子夜時醒來一次,又吃下去些藥。等早上醒來時,已經能吃東西了。我與平陽在榻前侍疾,及至傍晚時大嫂吃過晚飯,問道:“你這麽急着回來,軍裏面的事情,可交代好了?”
“勿憂,軍中沒有什麽事。我原本也不是帶軍的大将,只明天再同軍中會合,同諸将把兵符印信等向兵部交還了,餘下的,他們按成例來辦就行了。”
“已經到城外了?”
“是,剛剛來報,已經到了。”
“那你這就去吧,趁着城門尚未關閉。你既是悄悄來,也悄悄回去。”
我正要說話,她截住,道:“我這兒有平陽守着呢。這次虛驚一場,正要大事化小才好——家事再大,也不能大過國事。”
我起身應諾,當下又換了铠甲出宮,疾馳出城回軍。張鑲溫師集接着,互謀劃下明天與兵部官員交接的事宜,已經敲了三更鼓。
翻就一夜無眠,天已經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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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今天宮中傳話,說皇後已經大好。
因我有孕在身,越是病篤,我越該回避,以免兩廂沖撞。何況前天那一折騰,完全是王氏幾個沒眼界的巴巴要進宮去,反而空大,聽說已經被王攸斥責“縱非居心叵測 ,亦愚與亂聞”,禁足了。
而今宮中既能傳出大好的話,不管皇後是不是真好,我都該與聞喜樂,去宮中添添喜慶。況我這次有身,非但沒有上次那般百般難受,反而越發神清氣爽,胃口十分得好。身體強健,也無所謂忌諱了。早早用過午膳,進宮直朝立正殿去。
正走在殿外廊下,遠遠瞧見一男子穿着紫色錦袍也向殿門來。我正想怎麽還有王氏的人敢這時候來,就要回避,眼風裏瞧着那人身形有點熟悉,忍不住再看一眼。
這一看唬了一跳,細細辨認。那人也遲疑半晌,向我走近。
我心底一聲長嘆,噫!當年太後定下這門親,是在這立政殿;皇後再允諾這門親事,也是在這立政殿;而今人事翻新,我已身懷六甲,闊別數月音信全無,竟也是在這立政殿外再見一面。
一時間心中千轉百回,尚理不出頭緒,眼底先熱了起來。直待他走到近前,方才醒悟,趕緊低頭拭了淚。正要委身行禮,他卻先開口道:
“……奚白……你這是……”
果然寄過去的信,他都沒看。殿外的侍衛按戟值衛,大庭廣衆之下我被他盯着肚皮,只覺臉上發熱,恨不能捶他幾下,只有點了點頭。
未曾料想他呆了一會兒,眼白一翻,直直向後栽倒。
我一時去接不及,侍衛中有眼疾手快的,過來扶起來,掐他人中,喊:“大王!”
喊了許久,也不見他動。殿中已有年老的宦官過來,招呼侍衛将他擡進偏殿榻上,絞了冷水帕子來洗了臉,慢慢拍臉喚他,方見他悠悠睜開眼皮,醒了。
“善哉。大王可算醒了,王妃這都急哭了。”
他這才瞧見我,又呆呆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方才應了一聲“哦”。
“阿翁,皇後醒了,問何事這樣吵擾?”
一個梳雙髻的小侍婢站在偏殿門口問。
“無事,我這就向皇後禀告——大王應該是積日勞累,只是一時急了,并沒有大礙。稍事休息,一會兒還請與王妃同進去與皇後請安。”
他坐起來,應聲道:“好的。有勞阿翁。”
“不敢。”
宮人侍衛們都退了。
他咳了一聲,方開口道:“多久了?”
我聽了難免心中有些火氣。壓了壓,沒壓下去,忍不住直視他冷笑道:“自然是那個晚上有的。”
他怔了怔,臉卻似燒盤一般紅了起來。我頓知一時言語失當,想起當夜種種,也不禁覺羞,臉上也熱了起來。
靜默良久,只聽他呼了一聲,似笑似嘆,道:“我剛剛不過想問我暈了多久,并非懷疑。我……早該知道……就是……累你受苦了。”
自從陳國公府大吵一架,我從未再想過他能再這樣溫聲細語對我說話。若不是眼見其人而聞其聲,我連夢都不曾做得這樣。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低頭時見他手上滿是凍瘡,想幾個月來塞外風雪,瘦了幾圈,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心中萬千感慨,只堵在心口,說不出來。
只有別過臉去,站起來道:“皇後那裏恐怕等久了,我們這就過去吧。”
皇後氣力不足,精神卻好,見了我們也高興。說了一會兒話,恐她累着,就要告辭。
皇後道:“阿弟,朝廷裏暫時沒有事。我這兒左右就是多睡睡養養,也沒什麽事。你回去好好睡一覺,不用天天在這兒守着了。”
他還要推辭,一邊剛來的平陽公主道:“莫推了莫推了,你在軍中十天半月也未洗澡,這樣髒兮兮的,也不怕母親看見你煩悶。”
我忍不住一笑。
他讪讪回道:“就你伶俐。”
回到府中,果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已經是晚膳時分,我備了幾個時興的熱菜。他頭發未幹,見是我,又到裏間去速了發,方出來,歡快道:“真香。”
“軍中多冷食,腸胃還好麽?”
“還好。”
我招呼他吃了,一時也無話,便将王氏兄弟的事情與他提了一提。
他定了一定道:“也好。”
我看見他拿筷子的姿勢有點怪,方想起已經從元家裏拿了許多凍瘡的傷藥,便去拿來,想給他塗一塗。沒想到回來時他趴在案幾上,已經睡過去了。
我啼笑皆非,将他搖醒。他也不多說,自己退了外衣,倒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