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偏不如願
李濟
“老漢要替元帥拔箭了。當真不吃麻沸散?”
我咬着毛巾,搖了搖頭,示意他千萬記得先拔手臂那支。
這軍醫五六十歲,聽說是楊道長軍中的老軍醫了。我看着他,還沒看清他眨眼,就覺手臂上一痛;還沒痛夠呢,再是一痛,他已經下刀割除箭瘡邊的腐肉了。
我轉過臉,就盯着老軍醫下刀。
我跟自己說,看着是怎麽疼的。
老軍醫的刀很小,很鋒利,在燭光下散着冷冷的銀色的光輝。
八刀。
他給我抹藥包紮,道:“安王好勇氣!”
可是我卻想,完了。原來以為手臂上的傷,我自己看得見,再如何疼也不怕,等弄完手臂上的傷,疼得麻木了,也就不怕腰上疼了。可是原來真的疼是不會麻木的。若我還有力氣說上一句話,我一定辯解。
他已經開始清理我後背被血水黏在一起的貼衣。他就要拔刀了。
我想,元奚白啊,我就是這麽怕疼的人。
老軍醫按住我的肩膀,我竟能感覺得到他的手已經放在我的箭身上,猛地一痛……不疼、不能疼。我死死咬住毛巾,感覺得到血水從箭口流出。疼,疼得好!他的刀在血水從翻找腐肉,割了五刀,方上藥包紮。我已經聽不清他說什麽,只知道箭瘡還在流血。心中一壁覺得自己丢臉,死死非要扯上她;一壁又暗自高興,這拔箭的痛,我畢竟過來了。于是放心睡過去。
醒時天光明亮,聽得外面軍士噪喊之聲,想起來看看,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氣。環顧帳中寧靜無人,軍中應該沒有大事,這樣一想,又沉沉想睡。應該是拔箭之後又發熱起來。丢臉,真丢臉。
再醒來時天還是亮的,身上有出汗之後的冷勁。正要坐起來,帳門一開,進來的是溫師集。
“你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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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把我扶坐起來。
“山口之戰可打了?如何?”
“打了。乃美可汗從固特山退出,果真往烏拉特那山口逃亡,被李将軍堵住掩殺。乃美底下的大酋長大多率衆來降。這次,加上上次在綏武道,李飛雀将軍共擄獲五萬餘人。而楊将軍在固特山一戰中,斬首萬餘,獲俘虜十餘萬,牛羊牲畜幾十萬,乃美的幾個兒子、親信多在固特山戰中死。特厥徹底敗了。”
“那乃美呢?沒有抓到嗎?”
“沒有,他逃脫了。”
“逃往何處,楊李有派軍追擊嗎?”
“沒有。乃美可能是想逃往河西。不過靈州那兒派軍北上逼近了。這幾天我們也都在等靈州的消息。”
我沉吟,“今天是幾日了?”
“二月十六日,大王已經昏迷多日了。”
我還在世,卻竟然錯過了紅玉的第一個忌日。
二月二十八日,傳來消息,說乃美投奔了他的弟弟康矢執。二月二十九日,靈州道行軍總管程樹金引兵逼近,要康矢執交出乃美。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帳中吃藥,桑梓撫掌大笑:“乃美休矣!不日我等可歸長安!”
其實許多特厥貴族已經被送往長安了。特厥男女人口暫時安置妥當,李飛雀也開始準備回并州,楊道長也跟我提過一次回去。這種情形,回長安就是這麽十幾天的事。李楊兩人在西北經營多年,若是他們可以不回長安,可是我卻有什麽理由不回去?!
我把藥碗往地上一掼。
桑梓吓了一跳。愣了許久,默默收拾了出去。
我躺在榻上生氣。
這一路來病得半死不活,難道終究還是要活着回長安麽?
桑梓換了一服藥,仍然在帳中爐火邊煎着,邊開口道:
“這樣一幅藥,要是在戰争吃緊,百姓貧亂的年代,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天生烝民,應當愛惜。臣昔日流至長安,遭逢變故,不堪受辱,未嘗沒有輕生的念頭。可是輾轉颠沛,看到漠南之地,天地廣闊,胸襟也為之一開,再也沒有那樣的念頭。就算如何艱難,但是能看見這樣的艱難——幸運的話也會挺過去——就是造物者的旨意。也是到了關外之後,才親眼看到世之戰亂、百姓貧苦,才開始頓悟佛家常說的慈悲。大王一路急行軍過來,雖然親履戰陣,未免沒有時間好好觀賞漠南天陲的雄壯風景。現在戰事已經确定,軍中安穩,如果大王有精神,不如多出帳看看。一來可以暫時忘卻心中塊壘,二來俯仰自由,知天地之變。”
那天以後,只要得空,我便在野外放馬徐行。陪同三五人。
三月六日,乃美帶着數騎從康矢執軍中遁逃到荒谷,康矢執連夜把他追了回來。一部分軍勇開始收拾歸鄉。十幾天以後傳來消息,三月十一日,靈州道行軍總管程樹金破了康矢執,生擒乃美。
這一日陪我閑逛的是桑梓。
我們走了四五裏,看不到營地,四下沒有什麽人煙。
桑梓忽然問:“塞外漠南天高地闊,使人胸襟自開。可洗去大王心中的憂愁?”
我說:“你怎知我心中有無憂愁。”
桑梓笑了笑,“臣少時偶遇一個胡人,他告訴臣一個道理:心智堅強的人,未必每個人都能看出他的堅強;但是那些懦弱的人,卻每個人都可以看出他的軟弱。老子曾說過聖賢大智若愚,庸夫大愚若智。但是人本身不是聖賢,都是以本色示于人前。臣倚靠這個道理判斷過很多人,沒有失過手的。大王在病中,是最軟弱的時候,許多事情,臣侍奉左右,就算想不知道也不行了。長安來的家信大王沒開封就直接燒了,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大王心中憂愁深重嗎?”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他近來挺多話,講的都是“王者中通天地人三才,奄有四海。不是天下人來包容王者,而是王者包容天下人”、“天下若有得罪,庶人可仇之,而王者乃容之,故能恃天下、能将天下”、“難道是想天下來奉一個人嗎?如果沒有以一人奉天下之志,還怎麽敢稱是‘王’呢”之類,比一個博士官說的還要誠懇。
我笑,說:“那依你看,我可放下憂愁了?”
“大王還沒放下,不過就要放下了。”
“哦?何以知之?”
“臣經歷邊事尚且得以勵志,大王非常人也,天縱英明,難道還不如小人嗎?”
“奉承。”
他嘿嘿一笑。又行了幾步,方道:“聽說五胡亂華時,北方戰亂,留在北地的漢人舉族結塢堡而居,與當政者斡旋,維家門于不墜。臣一直很佩服這些人。天下的志士英雄,怎麽能夠先驗地知道上天将要降下大任給他們呢?大多都是平常默默無聞,一旦有變,則奮不顧身。謝安、諸葛臨危受命,才使世人贊服。臣一向不喜歡孔子,但是現在才明白,孔子說,人之于鄉黨,愛其親、尊其老、護其幼,唯有平時能甘于灑掃應對的人,非常之時,才能有非常之機,才能成非常之功。”
才覺得他看得我很透,這時卻又不是很明白的樣子。
“你連孔子都編排?”
“臣不是士子。臣近日搜腸刮肚對大王所說的,不過是些粗略的道理。臣希望大王明白,怨悔和歸罪都是無用的,唯有清楚自己的地位,作出符合自己地位的事情,才是一個成人應當的行為。然後謀定後動,方能有所作為。”
我們正上了一個高處,憑陵而望。
我默然良久,說:“謹受教。”
他望着茫茫大漠,像是對自己說:“天地如此廣闊,人生本來就如蜉蝣朝露,又怎麽能縮于一隅,做井底之蛙呢?”
複又對我說:“臣所知道的大王,能不避箭矢身先士卒,能臨機決斷于千鈞之際。威嚴森然,天下端莊之楷模。怎麽會被蠅頭小事困住?王将有大作,天下寄望。希望大王從此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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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長安陰了許多日子,早起見外面晨光熹微,不意到外面一看,居然陽光普照。今天終于放晴了。因為春來天潮,許多東西盡皆陰濕發黴,早飯後各處都把物什搬到庭院中曬,莺莺燕燕歡聲笑語,很是歡快。
我也貪歡,各處熱鬧了一番。中午又想吃以前常在國公府吃的豆腐丸子,自己動手滾了幾顆,下酒煮了,果然鮮美異常。
滿春笑道:“今日的興致倒好,可早起來風還涼,也該多穿件衣服才是。”
我徑自回味那豆腐丸子湯的美味,應道:“無妨無妨——廚下還有麽?”
“有,今天做得多,每人都吃一碗還有餘呢。”
“那我再吃一碗。”我将碗遞給她,想着今天這樣高興,午飯後要去杜麗娘那兒聽曲子。杜麗娘新譜了幾首曲子,聽起來很是溫婉怡人,我前幾天聽過一遍,久久不能釋懷,很想再多聽幾次。
又吃了一些乳酪,剛走到廊下,見春光明媚,若是能去南郊曬曬太陽,聽聽樂曲,該是何等暢快?于是遣人往鄭府、元府、楊府各處女眷問了,都說願去。不一時都聚會王府,盤點行程物件,浩浩湯湯列車馬,向長安南郊去了。
鋪了地毯列了帷幕,貴婦們三三兩兩放馬徐行,也有在綠茵上圍團逗樂的。我自然是騎不得馬,坐着看這一片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樂成看着我,打趣道:“我初時聽說是你派了人來問,還不信。你這一向沉寂了好久,今天終于肯出來透透氣。”
“天氣這樣好,你難道叫我還悶在一處?”
“恐怕不單是天氣好的緣故。俘虜了乃美,天子告了太廟,想必不久就要有人回來了吧?”
好哇,上次不過說了兩句,今天就設着陷阱來埋汰我,記仇的小女子啊!
我不答話,清風送着絲竹之聲飄過來,杜麗娘那兒卻還未開始演奏。
樂成也向望了望,道:“那邊是誰家的幕帳?”
“是王家的。”
樂成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向我低聲悄聲道:“攸放兄弟兩回去後,聽說幹了幾件了不得的事情,現在王氏一族,當家的可是攸哥哥了!”
我雖曉得他們兄弟回去之後,必然要在王氏革新的,未想速度竟然這樣快。有孕後,皇後怕病氣傳染,不許我進宮看她。難道她的病果真重得這樣?
我也悄聲道:“那王臧,都沒有微詞嗎?”
“不知道。上個月剛剛左遷,被皇後饬令禁足,能怎麽說呢?再說元默兄弟兩才是長房,宗法制度擺在那兒,王臧能說什麽呢?當年大舅的事情,真要追究起來,他逃避都來不及,鸠占鵲巢,終究是要還的。”
我細細聽了一會兒,聽不出那邊奏的是什麽樂曲,依稀熱鬧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導師: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