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哪裏去
元奚白
開文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特厥個朗失利率三千騎來奔。閏十二月七日,特厥南郁郁部率衆來降。閏十二月十七日,诏朝中高學美文之士為建光以來在對特厥戰中殒身的勇士義夫整理名冊立碑文,紀墓志。
長安城在勝利的曙光和皚皚瑞雪中迎來了除夕。當天的祛傩很是熱鬧,皇後雖然寝疾,也和天子一起在紫宸殿接受朝賀、準備元旦。
普天同慶,長樂吉祥。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一個人過年。元旦我和貴婦們相約進宮陪陪皇後,回來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馬車裏,忽然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寂寥。
快三個月了。
我難以抑制地想找個人說說話。
舊人中,只有王攸,我的陪嫁泉茗。可是現在也不能同他說話了。
仿佛知道我想什麽一樣,正月初九日一大早,皇後忽然派了宮人帶着五個甲士過來請“泉茗”進宮。當天午後,甲士又押着泉茗回來了,同來的還有許久不見的元默。
“兩位王公子在安王府下借閱寶卷,皇後說,‘還請王妃顧看一下,不日便要查驗兩公子的功課’。”
內侍宦官尖着嗓子,對着我,俯首看着地板說。
我恭領了命,回頭看他們兩兄弟的臉色,都很難看。只有在暖閣中設座,屏退了人,方勉強笑道:“上次我們三個這樣對着而談,我都記不清是什麽時候了。”
元默嘆了一聲,神情頹廢。
“皇後卧病許久,為你們王家計劃,難免嚴厲了些。你們且放寬心。”
沒有人接話。我們沉默許久,攸開始幾上分曬幹的紅棗幹,先放了兩顆給我面前的食盤,再給元默,最後給自己,開口道:“事已至此,阿弟,你明天就南下,以後再也不要到長安來了。王氏那裏,我回去。”
我十分錯愕,看雲攸時,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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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默痛苦道:“不行。”
攸笑道:“不然你還有什麽法子麽?”頓了頓,道:“就這樣吧。我累了,你也累了,先睡一覺再說,好麽?——奚白,西邊的客房,借兩間給我們。我一向在書閣的事務,你也要找個人來接手了。”
我心中疑惑,“皇後……”
他搖搖頭,徑自起身出去了。
我目送他出去,回過頭,元默長跪着,将起未起,看着攸出去了,一下子再撐不住一樣,頹然坐下。
三個人的盤子裏,我和元默的都沒動,只有攸的食盤裏剩下兩顆紅棗籽。
我說:“皇後真要你們回去?”
他低頭呆呆地看着盤子,哭出來:“總是我對不住我阿兄……小姊,你不知道,他才幾歲啊,竟然已經有了白發……我今天才知道,他為我年少無知,吃了多少苦……我卻一味逃在外面,還自以為潇灑,甚至嘲笑他……”
他抓着桌沿,手上額上青筋暴現,像是拼命忍住不哭,可饒是如此,依舊哭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止住。我知道皇後扶持王氏一族的決心,但是未曾想過這樣快。難道這半年以來,皇後當真病得這樣重,不得不考慮這件事情了?
我将巾帕遞給他,問:“你要怎麽樣?”
他擦了眼睛,長吸一口氣道:“我斷然不會再讓我阿兄再遭受苦難了。我哥這些年都把一輩子的苦吃盡了,以後就由我來吧。”
我說:“你們兄弟為什麽一定要把會王氏看得這樣糟糕呢?你也知道你哥一向的志向,要是有機會,你哥一定會像日月那樣子,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光芒。”
他笑一聲:“天下人物,就像太倉的米粒一樣多,怎麽會有不被埋沒的人呢?此一也。出身外戚,為當政者所忌諱,朝野都寧願埋沒掉外戚,也不願使國家承擔傾覆的危險,此二也。第三,小姊,你雖然知道我們當年所受的苦,但是隆冬之際,頓失怙恃,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相依為命,這種種又豈是人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而現在卻要我們為我們所仇恨的人謀劃,與讓我們踏着父母與人宴飲有什麽區別?我還要勸你小心一些,今天我們兄弟的事情,就是你元氏明天的的命運。”
我默然良久,說:“你累了,難免煩躁。先休息幾天吧。這事,唯有做久長之計,才不至将來遺恨。”
晚上我去見攸,說:“不論誰當政為主,抑制外戚的勢力,是明智的做法。就算是阿兄你來參與大局謀劃,也必然會采取這樣的行為,是吧?”
“是。”
“所以,我的家族不會再步王氏的後塵。今後不論哪個家族,都有可以不必步王氏後塵的機會。阿兄你是高明的人,一定知道這是大勢必然。不以家事廢王事,這是《春秋》之義。天下喪亂四百年,去臃棄疽,外戚制度,今後必成。與其躲在角落自傷不幸,不若登高振臂,共襄盛舉。我若是你,我會和阿放一起留下,兄弟共同謀劃,為的不是皇後,不是王氏,而是父母,是自己。人生幾何?古今人物付流水。”
正月十三日,漠南傳來大捷。定襄道行軍總管率領三千骁騎,趁大雪從馬邑夜襲特厥的王庭,大酋長執力投降,乃美可汗大驚,潰逃至綏武道,又被從雲中追來的李飛雀戰敗,只身逃入固特山,聚集餘部數萬,遣使向我朝請降,陳說願意只身入朝。
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朝廷上下,無不興奮。可是天子卻派出了使者撫慰乃美。
我相信更漂亮的仗還在後頭。
孩子啊孩子,願你的父親經過這場戰役,終能不再辜負左右的期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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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遙想高祖當年、禦駕親征,雄兵百萬,金甲壓城。十萬天兵穿山來,洋洋列陣潼關開。……男兒熱血雪消融……為家國安寧……将軍亦孝子,壯士也多情…… 為家國安寧……大業垂千古……敢笑神龜雖壽,不如我随神功聖武……贏得天下太平!……”
我暈暈乎乎,被帳外軍士們的歌聲驚醒。喊了一聲,有人端着藥就湊到我嘴邊。
我一口吞下,只覺從舌頭一直苦到腸胃裏,一陣翻轉,忍不住又想吐。咬牙撐住,覺胃腸裏痙攣兩下,總算壓下去。
推開藥碗,勉強坐起,卻也只剩出得氣,沒入的氣。
我看着在火邊煎藥的人,笑道:“桑梓,我這病還有的救?”
“大王是天生富貴之氣,小小的傷寒,若不是因為行軍緊張,梓都不會放在眼裏。”
“小小傷寒?我這燒,可打從出了長安就開始了。”
“正是因為一個小病遷延這麽久,所以我才自請來元帥帳前伺候的。大王從小大約沒得過病罷,所以才會把這麽小的病看得這樣重。”
我想笑一聲,太累,笑不出來。
“還在綏武道吧?”
“是。楊李兩位将軍通知明早去帥帳開軍事會議。”
我不禁有點火光:“明日部署,我還整天這樣渴睡,難道你叫我睡着去打特厥可汗?”
“元帥自己顧看不好自己,拖了這麽些時候,難道還不許好的時候再拖個一兩天。”桑梓說着就又遞過來一碗藥,“吃下這碗,今晚出一身汗,明天就可以大好。只要兩天之內不要複發,就沒有什麽大礙。”
我将信将疑,只得又吃了。
吃完藥,桑梓又端來一碗稠粥給我吃。
這幾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味覺,除了藥以外,吃口白水也覺得是甜的。
“大王要趁着這兩天多多休息。恐怕兩三天以後,我們連好覺也沒得睡。”
“怎麽,有什麽消息?”
“是臣私底下猜度的。今上為了解決邊患,已經籌劃了不止三五年。厥諸部早已經貌合神離,而乃美可汗年老昏庸、暴虐無知;今年特厥天降大雪,牛羊凍死不計其數,人困馬乏;加上內部戰亂、屬國脫附,一片蕭條。若是錯過這次機會,乃美糾集部衆遠逃漠北,一朝青草肥美,難道不能卷土重來?楊李兩位老将軍,都是當世少有的大将之才,這次一定會趁勝追擊,不會再有其它的可能了。”
确實如此。
“現在什麽時辰了,怎麽軍士們還在唱歌?”
只見一個人影進來,應聲道:“還早着呢。大王睡糊塗了?今天下午就可是停軍整頓了,将士們休息了一個下午,現在稍微松散些也好。臣還想請大王也出去走走。”
是張鑲。
我看着桑梓。
桑梓道:“軍士間陽氣旺盛,大王久病,體內陰濕,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确實會大有裨益。”
我委實身上沒什麽力氣,聽他如此說,也只得勉力起來。穿了厚實的衣裳,同張鑲一起出帳。果然看見各個營帳內都點着燈,卻全軍一起喝唱《叩潼關》,拐過幾個軍帳,張鑲低聲道:“涼州那邊來消息了,是鮮于通将軍親自回複的。”說着遞了一封信過來,封泥完整。到了張鑲帳內打開,說是有派去個朗失利處的間諜,但是早在去年就已經得病身故。
我點點頭。
回帥帳時,桑梓還在那裏煎藥。我只覺頭涔涔重,又昏天黑地睡了一覺。正睡得沉重,被桑梓喚醒,果然出了一身大汗。換了衣裳,又吃水、吃粥、吃藥。看了看滴漏,正是三更,我便又要躺下去睡。
“大王,”桑梓長跪,道:“大王若是還沒有困極,還請勉力聽臣說一會兒話。”
我倚在榻上,蓋着被子,閉上眼睛,“你說。”
“臣知道張長史剛剛過來,一定是涼州那邊來消息了。”
我睜開眼睛看他。只看到他跪着時的後腦勺。
“臣的确不是鮮于将軍派在個朗失利處的間諜。那個間諜,名字叫柳真,原來任個朗失利的侍衛。去年冬在向鮮于通遞送軍信時,密符軍信被半路截住,柳真為了不使身份洩露,服毒自殺。柳真死前對臣言明了身份,要臣幫他詐稱是中風而死,說:‘若是有一天能到我的家鄉,請代我再飲一口家鄉甜美的井水。’臣答應了他。這次冒死前來禀報軍情,一是為柳真做的,另一個,是臣私心有所請求,想通過立功實現。”
“臣桑梓,籍貫臣已經不自知了,臣方能記事時便被拐賣,只記得自己原姓李,是東南吳越邊陲的人。去年臣漂泊到北地,湊巧遇見了柳真,因得他的推薦,在個朗失利近身伺候。但臣知道自己不是特厥人,臣知道一定要回歸故國。臣是殘缺之人,臣……”
他說到後面,言語就有點混亂,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我不接話,他也不擡頭。頓了許久,他自己又開口道:“臣少年時到長安,被……臣那個時候成了閹人……也因為這點,個朗失利準許臣近身伺候。臣夢想回歸故國,但臣殘缺之人,能為國效力的,只在大內……”
我病久了,耳內有些轟鳴,過了一會兒才清楚他所說。怪道他面白無須,聲音也不似常人厚沉。
“臣聽說安王貴重,為王者都有王宮宦侍;近日臣觀察,大王是明主。若大王覺得臣可堪用,臣希望能效犬馬之勞。臣自知臣這些話沒有任何憑據,不足以取信,但是臣若得幸運,假以時日,臣必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忠心;若是大王不信任臣,就請現在就将臣斬于轅門前,但臣畢竟立了一功,請大王不要布露臣的殘軀,臣雖殘,但尚不可以辱。”
我看了看他,實在有點犯困。
“既如此,為什麽你一開始不表明身份,非要到要揭穿你了,才來說?”
他的回答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說:“當時情勢緊急,臣來不及細說。後來想,臣所需的,不過是時間;既然大王還要一段時間之後才能知道實情,臣就在這段時間裏為大王效命。”
我打了個哈欠,說:“行。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能騙我。這段時間你在我身邊,不論千難萬難,必須對我說實話。日後我不在了,你若是想去宮裏,我會安排你去宮裏;你若想做個閑散百姓,我會贈送你些錢財。柳真的事情,朝廷也一定會查明,會讓你飲到他家鄉甜美的井水的。”
“大王信臣?”
這下總算擡起頭來了,淚流滿面。
我說:“我信。因為于我而言,我可以信。”
于大局而言,我未必就能這麽随便相信了。但是最後的一些時間,我再起不了多少幹礙了。
我只想聽自己的意思。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我很累。
作者有話要說:
楠竹這種嘴硬型人格……也就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