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贈別
元奚白
“大王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去了細柳營。”
呂簡絞了一碗麥芽糖給我。我搖頭推了。
“細柳營?”
“是,說是天子今天去閱軍。”
我點點頭。
昨天晚上有點怪,似乎想說什麽,又不說。今天我心神不定,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我也是,不該一時興起去應話,既應了話,就該問到底。
“那就午後大王回來的時候,再備着吧。”
“嗯。怎麽忽然想吃麥芽糖了?我記得大王一向也不怎麽喜歡甜食。”
是麽?
“說是瞧見咱們前兒個煮了,可能嘴饞罷。”
可是午後不見人回來,待天将将擦黑,也不見人。正要問,報說蕭寬回來,只說安王今夜在宮內住下了,吩咐來府裏取衣物。雖說親王留宿宮中,不是什麽正經的體統,但也不是不可以。許是皇後疾痛,思念安王。誰想這一住就住了兩夜。第三天一早,蕭寬又回來了,卻連我也不參見,徑直拿了東西,只叫下人只會了我一聲。
到現在這件事情已經蹊跷成這樣,委實叫我裝聾作啞,我也裝不來的。我預備用過早飯進宮一趟。
正準備登車,樂成來了。一見面就笑道:“怎麽元帥剛剛出征,王妃就要出門?”
我愣了一愣。
我朝點将出征,唯有親王為将,才可以稱為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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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的腿頓時有點兒發軟。
樂成奇道:“難道不是今早出發麽?”
我就知道,那天晚上的怪誕,必定會有後招。
當初去安州時也是這般先斬後奏,天下皆知的事情,唯有我被蒙在鼓裏。這次出征這麽大的事情,對我竟點滴不透!
“你們瞞我可瞞得真好哇!”
我斜睨這滿春,只覺心裏的那把火蹭蹭直沖腦門。
滿春跪下,惶恐道:“大王确實未曾向我等透露。”
蕭寬跪在底下,叩首道:“王妃息怒。我雖然一向跟随大王左右,也是昨天聖旨下了才知道。聽說原來是不許大王為将的。可能大王自己也覺得事情出乎意料,所以未曾事先向王妃說明。今早大王臨行之前,還特地囑咐我回來向王妃說明。”
胡扯!若是真的有心,至少今早回來的時候就該叫我知道!更別提從宮中哪怕捎個口信回來。何況安王府又不是銅牆鐵壁,平常一有風吹草動,我就能知道一二;若不是做了手腳,我又哪能如此這般無知!
李濟,李濟,若說上次我是在陳國公府一時言語不甚沖撞,使你郁氣難平,但這次,我又哪裏開罪了你?!
當年年少做的事我也認了,你也親口許諾不再追究了;可是你如今樁樁件件,哪件不是追究?!去年在陳國公府,說到底我竟可有一絲過錯?若非你的猜疑,我又怎會痛失孩兒?我雖是不甘不願嫁給了你,可自入室以來,可曾做過半件對不住你的事?你自己風流快活用盡其極、天南地北看盡,而我卻日日在這畫地為牢不知喜樂為何物!
往事翻湧而來,燒得我心頭火光沖天,怎麽也壓不下去。
混帳李濟!這麽大的事情,我究竟是這麽得罪你了,你才如此忌憚事前不叫我知道絲毫!
“王妃,晚膳多少還是吃一些吧。”呂簡期期艾艾道。
“拿下去。”我倒是想吃。氣飽了。
“知道王妃火氣旺盛,我煮了蓮子羹。王妃若是不想吃飯,多少吃些蓮子羹吧。空着肚子,火氣只會盛炙。”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說:“好吧。”
可是吃完了,我依舊生氣。
呂簡舉了蠟燭進來上燈。
我說:“不用了,黑漆漆的安靜點兒。”
可是呂簡依舊點了案前的燈,還把房門關上了。
我登時火光,轉身道:“呂簡你……”
不是呂簡。那人穿着玄黑色罩衣,外面的铠甲已經脫了,只手腕上還束着黑甲箭袖。
雖只是半幅戎裝,我第一次看見他穿,險些認不出來。
我原來穿着廣袖寬袍坐在榻上面壁生氣,只好下榻面對他站着。
“你……”
一時間有些無措,覺得自己在冒傻。
“原來王妃喜歡黑漆漆的麽。”
他盯着我看,像一頭豹子在盯着自己的獵物,雙眼有火光在跳躍。
我別過臉。耳中剛剛聽得吹燈的聲響,眼前忽然一黑,接着唇上就涼涼落下什麽東西。周遭都是陌生的氣息,清冷,薄濕,又燙。他手上一帶,我被推在榻上。他覆身上來,開始解我的衣襟。
我又驚又怒,心砰砰直跳,用手推他,喊:“李濟!”
豈料他制住我的雙手,又傾下來咬我。我只覺唇角一疼,也不知道被他咬得如何,更拼命推他。他雙手鉗得我手腕生疼,卻終于停了下來,直對着我的眼,低低地看我。
房裏一直懸着夜明珠,我努力定心,借着光,仔細辨認他的臉。
不像是石散。
他低低嘲笑了一聲,咬牙道:“元奚白,你有沒有心!”
我也看着他。我忽然明白了。
是啊,世上還有像我一樣連丈夫求歡都看不出來的妻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他那樣笑了一聲。
我沒有心?!
一直燒的火沿路串燒回來。
他俯身下來親我的時候我捧住他的頭。
什麽也不足以平息我一直以來的怒火。我被這怒火燒得癫狂、不計後果。我翻上去扯他的衣服、抓他的肌膚,用牙齒咬他,用手指掐他。這幾年我所受的苦,我要向他報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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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我們就像是兩只互相搏鬥的困獸,已經殺紅了眼,沒有別的退路,只能玉石俱焚。
可是天崩地裂的一切最終還是有歸于寧靜的時刻。
背後的鞭傷開始灼痛。
為什麽我還會覺得痛?
我想睡,但是我睡不着。好在天很快就要亮了,城門很快就要開了,我很快就要離開這一切了。
所有絕望的情緒都跳出來。我閉上眼睛趴着,努力不去想我身邊的這個女人。
我知道她也醒着,她知道我醒着,所以她不好意思睡去。
怒火再旺,也會熄滅;欲望再炙,也會平息。夫妻本應是最親密的,但是我們這樣赤坦坦同在一條被子下,就算恩愛的夫婦也難免相視尴尬吧。
我們就這樣無言躺着。
第一聲雞叫的時候我起來了。
這座囚禁我的王府和這個囚禁我的女人,我但願再也不見。
這些困住我的人和事情,我再也不願碰見。
李濟這輩子太短了,回首看過去,居然連幾件高興的事情都揀不出來。
如果有什麽能夠使我光明正大地擺脫這一切,又不至于招致旁人的痛苦的,我為什麽不去盡力試一試呢?何況當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別人的痛苦于我而言又有什麽意義呢?
別了,長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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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骝馬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駒,中午我就追到了軍隊。
從我一開始圖謀出征,張鑲就知道了,他積極為我謀劃并且一定要随行;臨行之前,溫師集也要求随軍,他的祖父,曾長期擔任高祖的記室參軍,我沒有推辭的理由。有這兩個王府官随行,事情萬一有什麽意料之外的變數,我也安心些。這次我臨時要回長安,還是他們兩個人替我頂着,回軍裏的時候沒有人知道。
我們急行到了并州,與通漠道行軍總管李飛雀合軍。西特厥乃美已經對我肅州等地多次進攻,都被涼州都督鮮于通等擊退;在外韋舊地的東特厥個朗失利部也被暢武道行軍總管窦弘大擊潰。外韋的王室遺老普固阿倫趁機糾結兵力抗擊個朗失利,天子使游擊将軍崔清持冊封普固阿倫為汗。
兵部尚書楊道長已經在馬邑準備伺機對西特厥乃美的王庭的襲擊,我軍要到達雲中,一方面遏制東特厥的西逃,防止其與西特厥有可能的聯手;另一方面要尋機呼應金河道行軍總管的軍隊,完成對王庭的圍殲。由并州向雲中進發的時候,李飛雀總管要我去前軍,押送糧草。我們過了句注山脈,在山腳紮營。
從長安出來,我就開始發熱,時好時壞,行軍緊張,也無暇理會。天氣嚴寒,我正在軍帳裏面煮水,忽然徐次報,抓住了一個特厥的斥候,說有秘密軍報,要親自見了副元帥才肯禀報。
說來也巧,徐次這次編入軍裏,我使他當了軍司,在我副元帥的營門執棨守護。
我說:“押進來。”
出我意料,那斥候面白無須,形容瘦削,“聽得懂漢話麽?”
那斥候答:“聽得懂,我是漢人,不是特厥人。我有重要的軍報,必須上報給你們的副元帥。”
我說:“我就是,你有什麽話說吧。”
那斥候眼風裏瞧了我一眼,說:“你是安王?”
“正是。”
他認真看了看我,疑惑道:“你最近可有染上風寒?”
徐次喝道:“大膽奸細!有何軍報還不快點說,在這裏扯什麽!”
我看着那斥候。
我時有發熱,軍中只有幾個親厚的人知道。他是從何得知的?
那斥候道:“我叫桑梓。原是涼州鮮于都督派在個朗失利處的間諜。個朗失利處在我軍中也有間諜,個朗失利于今早偷襲了金河道行軍總管鄭師立,封鎖住消息,要詐稱是鄭軍,今天晚上來偷襲我軍的糧草。時間時間緊迫,請副元帥早下定奪!”
我大吃一驚。戰時雙方互派間諜是常有的事情,但是間諜的身份情報,都是由專人秘密掌握,我從來沒有實際接觸到過。
當下派出斥候向北邊鄭師立部探查消息,一邊使常世雄将軍秘密轉運糧草,一邊派使者向李飛雀處通知。一個時辰過去,鄭師立和李飛雀處均無回音,唯一慶幸的是糧草已經秘密轉移。我召集我部下的幾位将軍,令全軍戒嚴,在山腳谷口處,騎兵三千埋伏,布成口袋。原來駐兵的地方,我帶着三千疑兵,張旗立旌。
果然亥時聽得營外馬蹄聲響,特厥兵到,為首的打的是可汗旗號。我令全軍亮火,才一交兵,就扯着副元帥旗幟向南敗走。月光之下,眼看近山腳,聽得伏兵中間鼓響響為號,分軍向山腳兩路散開,響鳴為應。耳內聽得箭雨之聲,特厥兵紛紛落馬,不一時,只聽“先鋒馮勃在此!”馮勃一馬當先,帶着先鋒精銳騎兵借着山口開闊向下之勢沖進個朗失利軍中。我領着騎兵,也回頭圍殺回去。雙方都不及點火,只借着月光,交接圍戰了。敵軍越戰越潰,混亂中中軍護着個朗失利,以勁旅突圍,往北逃去。
我帶着大軍掩殺了十幾裏,方點火回軍。将将要到大本營,有來接的軍士報:“西邊儲糧處有不張旗幟的秘密軍隊靠近,常将軍請副元帥小心留意,以防萬一。”
難道是個朗失利的分隊?!
我大駭。登到高處,見西邊迤逦一條火線往此處行進,方才放了心。清點将兵,不見了馮勃,想是遠追個朗失利去了。不一時,果然李飛雀領着後軍親兵趕到,見了我,大嘆:“幸得安王無失!”
我笑道:“萬軍之中,沒有安王,只有副元帥。今天幸不辱使命!”
天明時馮勃方領着五百先鋒回軍,原來竟放馬追出三四十裏。除了沒抓到個朗失利,這一仗我們算是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