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打不成器
元奚白
因為皇後沒什麽精神管我,最近這段時間,我過得挺自在。
長安東西南北各郊都被我踏遍,冬意漸起,該收斂下神氣,準備準備在府裏頭冬眠。冬眠這個詞,我以為很好。
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我心甚悅。
我指使仆從把被褥都搬出庭院去曬,着各處都把過冬的物什拿出,換下夏天的。一處處換過,到了北屋,門關着,守門的人見我領了一票人來,驚了一驚。
哦,今日是旬休。
“大王在麽?”
“……在。”
在與不在,輪不到他惶恐。
我向跟在後頭的下人們道:“大王一向喜靜,你們且退下吧!”
待人都退下,我避過那守門的,要去開門。
他伸手虛虛一欄。
呂簡在後頭,斥了一聲:“大膽!”
他低下頭,“大王吩咐了,任何人不許進去。”
屋裏面傳了一兩聲悶哼,我的心沉了一沉。眼風裏覺得,呂簡的臉色都變了。
今日要是我一個人在這屋前,我不進去也罷。這般陣仗,委實詭異了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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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大王在裏頭作甚?”
“大王早起用過早膳以後就進去了,吩咐了不許人打擾,想是在裏面讀書。”
“大王一個人在內?”
“是。”
裏頭又傳出一聲悶響。
我搶過去開門,又被攔着了。
“怎麽?想跟我動手?”
他低了頭,不敢再辯。
我的手扶在門邊,感覺手腳發涼。
我推門進去。
房裏什麽都沒有。
聲音是從床榻那兒傳來的,床帳是放下來的。
我穩了穩心神,一步步走過去,去掀那床帳。
腦中閃過千千萬萬種可能。
掀開床帳的那一霎那,我瞥見一副赤身。
心中咯噔一跳,眼睛跟着黑了一下。
耳內聽得腳步聲:“王妃?”
我定睛看去,是呂簡扶住了我。
不知什麽時候,我已經退出兩步。
我搖了搖頭,道:“你出去。我在這兒陪大王讀書。叫他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呂簡退了出去,帶上門。
我坐在榻邊,等他。
好幾次我覺得惡心、恐怖、無助、痛苦,好幾次我想就這麽走了,哪怕在屋外也可以。
可是我問自己,因何以至此?
每每正要想出個結果,卻總被他的聲響打斷。
這樣循環反複不知幾個輪回,帳內漸漸安靜下來。我聽見他在內穿衣服的聲音。
剛剛我那一瞥,他也看見我了。
我端端正正跪坐着,低着頭,看見他拽地的白袍。
“王妃……”
他在我頭頂說話。
我擡頭,看他臉色蒼白,虛弱無力。
我站起來,只夠他的下巴。
我想起我們剛剛成親那會兒,他還只高我一點點。
我說:“你為什麽服用石散?”
我的聲音發抖,我的全身都在發抖,我甚至不敢看他些微扭曲的臉龐。
“想吃,就吃了些。”
我悲憤莫名:“石散,是壞人心志的毒藥……”
“石散導致人心迷亂而激憤昂揚無度,不知今夕何夕,前朝的王公多用石散,以致國家敗亡。大王身份貴重,身系天下,怎麽可以做那些喪亂之士的行徑?——王妃若是想說這個,孤已經全知道了。雖然石散有這種種壞處,但是偶爾吃一兩回,也無傷大雅。寡人不好酒色,至今只剩這麽點兒愛好,卻也不能如願嗎?”
我從未被他如此搶白,一時只覺熱血沖頂:“酒尚有強健之效,色尚有娛心之能。而石散空至身敗名裂。大王行為,應當為天下表率,怎麽可以追求這種亡國的毒藥,自輕自賤到如此地步!”
“從來沒有聽說過叫自己的夫君去從酒色的,王妃真是古今第一人啊!”
其實剛剛話甫一出口,我就知道失了分寸。果然石散使人心智迷亂,他一向避讓着我,如今被我撞見藥效揮發的醜陋之态,反而出言諷刺,頓時心中塊壘巨增,因冷笑道:“酒,不是妾勸大王戒掉而王戒掉的。至于色,妾身在其位,焉敢亂加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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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被她這一通搶白,我憤然良久。想給她搶回去,又恐再說出什麽話,只有拂袖出去。
從那天開始,她又搬來與我同住。
過了幾天,皇後傳召我,因為石散的事情,狠狠數落了我一頓。末了說:“你這門親,雖是太後在時替你定下的,可終歸是我促成。你大哥只娶一個,卻沒要你們也同他一樣。你若是不滿,再娶一個便是。
我固辭。
皇後說:“這件事,就交給王妃操持吧。”
我甚無言。
冬十一月,特厥個朗失利和乃美打得不可開交,個朗失利敗了一仗,王庭又被乃美奪回。個朗失利于是兵鋒東進,攻打外韋。外韋派了使者求救,奈何使者剛剛抵京,就傳來外韋國滅的消息,外韋的王室被屠盡。初九,使者在紫宸殿前哭了一通。
天子下诏廷議。在朝的大将中,以平定吳國之亂的李飛雀,鄭師立兩位将軍為首,以為江南剛平,國用不足,不贊成出兵攻打特厥。天子默然,诏各邊地的總管、都督回來開禦前軍事會議。
敕令剛下的第二天,又傳來消息,乃美攻個朗失利,乃美撐不住,向漠林請援。上連說了三個好。未幾,幾個總管、都督入朝,說了邊上的情況,都是直接商量軍事布戰。
我遞了幾次表疏,只望皇帝也讓我上戰場,卻總石沉大海,沒辦法,我再次求見。
去含章殿觐見時。上正在彈琵琶,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說:“臣想從軍擊特厥。”
上沒有停下,随口問:“什麽?”
我說:“臣想從軍擊特厥。”
上停了下來,問:“你再說一遍。”
我說:“臣想從軍擊特厥。”
“安王,你今日石散的藥勁是不是還沒過?”
“臣近來并無服用石散。”
“哼。”上将琵琶往案上一置,“那你今日發的什麽瘋。”
“此事,從臣在兵部任事時已經在心中籌謀了。”
“是麽?”
“上使臣在兵部,不也為臣通曉軍事麽?”
“哼,你就想到沙場上了?”
我再拜:“自古昏君,不知稼穑之艱,不知行兵之難。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知。臣願從軍自勵。如若不能還,就是上天譴責臣的不孝了。”
“胡言!”緩了緩,上道:“君子不立危牆,貴樞不涉險川。你既自知任重,豈可輕以身許兵?”
“生于太平,長于富貴,若不锲刻砥砺,何來大器之象?這件事,臣已經籌謀良久,并非一時意氣。”
上忽然勃怒,冷笑道:“你籌謀良久,做的好打算!” 拂袖而去。
我的父親世祖明皇帝,未及看見我出世就晏駕了,我沒見過他;我的母親昭明皇後,雖撫養我到三歲,奈何我其時委實太小,只記得她臨行前的諄諄教誨,她的相貌,也也記不清了。每逢遇見侍奉過他們的老臣,我都忍不住想探聽他們的事情。我的父親母親,我每每只能在宗廟中看見他們的畫像時,才能依稀相見他們的音容笑貌;只能在史書和別人的寥寥數語中揣測他們的生平故事。
可是從含章殿回來的晚上,我夢見了他們。
他們在貞觀殿中對弈,閑說前朝後宮的瑣事。
依稀就說起大嫂身懷六甲。父親說:“咱們的這個長孫出生時紅光罩滿了東宮,将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母親笑着下了一個子,似乎就把父親的子壓死了,說:“這有什麽,我給你生的小兒子,紅光不也萦繞了一整天都沒有散開麽?”
她笑着笑着,看見了我,就招手:“我兒,過來。”
我走過去。她用雪白柔軟的絲巾給我擦汗,柔聲道:“最近天涼了,千萬多穿一件衣服。”
我脆聲應了,她又把我抱在膝頭,道:“來,娘抱抱,最近長了沒有?”說着就開始笑,笑得很開懷,咯咯地響。
我在她的笑聲中醒來,耳邊仍然回蕩着她咯咯的笑聲。房內漆黑一團罩下來,只有微弱的炭火星點的光,耳邊是我的王妃安穩勻稱的呼吸。
思念在這一刻潮水般向我湧來。我無力掙紮,任寂寞和聊賴将我淹沒。
我披衣而起,合上門,坐在廊前的闌幹上,腦中一片空白。
外面很冷,一會兒,身子漸漸開始僵硬。我略理了理,正要回去,聽得門響,王妃自着了大風氅,将我的也為我系上。
我以為她必是一番道理說開,她卻也在我旁邊的闌幹坐下,并不說話。
靜坐了會兒,我鬼使神差般問她:“你今年幾歲了?”
“什麽?”
“你幾歲了?”
“不是剛小一歲麽?明年春來就滿十八了。”
可不是麽,我不過也虛虛占了個十九歲。
多好的年紀啊。
我說:“你閑時都喜歡做什麽?”
“什麽?”
“你有什麽嗜好沒有?”
“不過冶游歌樂,算不得大雅的。”
我說:“你喜歡吃什麽?” 她同時說:“大王得空會喜歡什麽?”
頓了頓,我說:“沒有。”
“什麽?”
我說:“沒有。我們進去吧。”
我沒有說什麽。
我也沒有喜歡什麽。
活了十九年,真沒有喜歡的什麽。
我起身回屋,她跟在後面,我說:“我今天看見你們在熬麥芽糖?”
“是。”
“明天送些給我吃吧。”
我覺得真苦。
第二天,上去細柳營閱兵。我知道點将就在這兩天。閱兵後,上在軍帳內同諸将議事,我被擋在外頭。議完了事,我求見。帳門軍吏通報了三次,我才得進去。
“又是為了你要去的事?”
“是。”
“不行。”
“為何?”
“為何還要朕告訴你麽?”
我再拜,說:“阿弟有一私語,想同大哥說。”
他朝外雙擊掌,喊:“十步之內,不許有人!”
守帳的軍士洪亮應了聲喏,聽得铠甲的聲音,應是退到十步之外了。
“我知道,世祖之後,親王領兵是忌諱的事情;大哥大嫂對弟弟寄存厚望。因為這兩點,我沒有一丁點兒去擊特厥的理由。弟自幼承太後厚愛,未及成長就遠封鄙地,不許在長安逗留、與親族聯系。我自小就知道這是母親為遺腹子深遠計,因此雖年年孤弱無依、日日舉目無親,毫無怨言……到了我弱冠成長,依照母親遺命娶妻,這不是我能夠幹涉的;阿兄阿嫂希望我留在長安,對我深加培養,我便對自己多方砥砺。然則安州孤苦、嚴師苛責時,何嘗有親倫在側?大哥,我現在成立了,卻沒有一點兒大氣象,猶無成人風範。我常常自問,像我這副不成器的模樣,如何承擔得起大事?”
他眉間挑動,是暴怒的前兆。
“你這麽說,是怨母親當年對你的安排,還是怨我和你阿嫂從小對你的管束?!”
我拜在地下,說“我只是擔心,我這副模樣,恐怕不能有擔當乾坤的魄力。”
“豎子!”耳邊聽得鞭響,背上已經結結實實挨了痛。我的大哥十二歲當太子,卻不是太平年景的太子,弓馬騎射當年也是軍營裏練出來的,鞭起人來招招硬狠。
“不孝子!竟如此辜負母親!我們竟養出你這樣的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