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舊事不可取
元奚白
近來我很有些煩躁。分明白天身邊見着人時還好好的,到了晚上心裏無端燒起一把火,像要燒光連天衰草的那種,一點點星火小事,都能擦出漫天大火。
這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朝廷準備進士科考時我這樣;待那寒門子弟受挑釁和官家子弟在長安群毆時,我也這樣;現在進士們誇街了,我還是這樣。
皇後入秋來舊疾複發,來勢洶洶。我去永安寺裏為她齋戒祈福,也想順便降降火氣。
還是寺廟裏面清淨,往來都是虔誠的香客,再就是往來借住的商旅、學子。我聽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府裏上下都聽見空中念了三聲佛。娘信佛,也因此更認為我有慧根。
齋戒第一天的中午,寺裏來了新的客人,廂房恰在我隔壁。是一家子。男的自稱是茶商,儀表堂堂;女的落落大方,一子一女,激靈乖巧。這麽一家子,怎麽看都是賞心悅目,羨煞旁人。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又收拾了些時候,等真的想起吃飯,哪裏還有的吃?我早上來的時候倒帶了不少點心,沒什麽胃口,一點沒吃。就使仆從送了過去。
晚上做晚課的時候那女的和一雙兒女都出來誦經,獨不見那男的。
晚課畢,那女的來尋我道謝:“中午多謝夫人。”
我笑道:“夫人客氣了,不過恰好而已。”她笑起來真好看,叫人有一種從心底舒服起來的熟悉感。
“外子不在,聽說夫人也是一個人在寺內,妾借着寺裏的齋果燒了些齋菜,夫人若不嫌棄,不如晚餐在我的廂房內用?”
“如此便叨唠了。”
晚膳畢,難得不說起彼此身世。“外子姓謝,妾姓吳。這次陪夫上京,實際上也是為尋幾個朋友。”
我說:“妾姓元。不知道夫人要找什麽人,我自幼長在長安,也許還能幫得上忙。”
她笑了笑,端的有點傾城傾國的風姿:“倒不必麻煩。我們與那位是舊年相識,原一直知道他在長安的住處,找找應該不難。只是我為身所拘束,一直未能如願來尋而已。”
“如此,謝公子這就外出去找那幾位朋友了?”
Advertisement
“正是。”
吳氏的丈夫往長安找了兩天,至我齋戒的最後一天,他們依然沒找到人。而我第二天要回去,分別在即,他們依然不肯開口要我幫忙。約摸瞧出了我身份非常,只不敢開口。
那天睡得不甚安穩,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睜眼一問時辰,不過剛剛敲過三更。隔壁卻有熱鬧的人聲傳來。
呂簡道:“好像他們一直要找的那個人找着了,這大半夜的就跑寺裏,牆的隔音也不好,王妃被吵醒了吧。”
哦,看來我這趟永濟寺也來得圓滿了。廂房裏沒有點燈,外面的月光蹭進來,襯得房裏格外安靜,隔壁的聲音更清晰。
謝公子的聲音道:“……大恩無以為報,請受三拜……”
另一個聲音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如何當得起哪……快請起……”
一會兒又聽吳氏道:“……自從他中恩科以後,也曾多方打聽你們的消息,只是探尋不着……天幸你恰回長安……鴻輿不是一向和你在一起嗎,怎麽沒有随你同來?”
一會兒寂靜了,只聽他們的朋友嘆了口氣道:“你們還記得當年在與鴻遇有恩的那位公子麽?”
吳氏道:“自然記得。當時匆匆不得細問。這次來,本是要連他一同謝過的。”
朋友長長嘆了口氣:“奈何啊!你們知道那公子是誰麽?”
“那位公子,是當朝安王。”
原來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晃了一晃神,再聽時只聽謝公子道:“……去年撫慰山東,倒是見過面。不想如此巧合。”
原來是她。
吳氏道:“那紅玉現在何處?”
“那次元默給她診病,就瞧出了她有頑疾……”聲音裏帶來哽咽腔,“後來她身體實在撐不住,我勸了她幾回,去年終于帶得她到洛陽調養。偏偏恰逢安王出使江南。她一聽說,不管不顧,瞞着我也偷偷去了江南……她那時,怎麽還經得起車船折騰哪……”
“……江南那樣亂,居然叫她真逢見安王,只是在混亂中又在雪地裏凍了一夜,那身體已經全垮了。只是終于做了安王室內的人,也算了了她一直的癡念。”
“……去年二月十四走的,我見過她最後一面,很安詳……
*********** ***********
李濟
秋,山東江南大收。各州郡都上了賀表。谏議大夫以天下方安,不合受贊,在未央殿前說了一通,天子準了。诏下有政績卓越者一十八個縣令進京。
皇後舊疾複發,已經連日卧榻不見人了。
我在三省理完了事,正要回府,聽得外面人員叢聚,議論之聲不絕。問了才知道,特厥亂了。
特厥現在的可汗乃美是前可汗斯根舍的大兒子。特厥原有幼子守産的舊俗,斯根舍死前,把汗位傳給了乃美,并要他起誓死後再把汗位傳給幼子個格失利。乃美年老,想把位子給自己的兒子留着,因計劃在王庭召見個朗失利的時候将其殺死。個朗失利長年在外,手底下也養了精兵強将,知道了消息,也不去王庭了,當即自立為汗,起兵攻打乃美。
禍起蕭牆,罪在斯根舍。
長安傳來個朗失力把乃美趕出王庭消息的那天,延年同謝格來見我。其時我剛剛服了石散,正關在房裏自己發散癫狂流汗,等我出來時,他們已經走了。延年如今在洛陽的時間,比在長安的時間要長得多。自紅玉走後,我們未曾見過一面。往常我怕傷心,都不敢見他。他還是跟謝格一起來的,奇怪。
我心裏隐隐猜到一種可能。
我換了衣服,去見延年。
我覺得近來石散吃得多了,人也癫狂不顧後果了。
有可能跟紅玉相關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
見了延年,他有些吃驚,原想不到我會來得這樣快,說話間就要去請謝格。
我說:“你怎麽同謝格一同去見我?”
延年說:“紅玉有個相好的姐妹,原叫無量的,你記得不?就是紅玉拿了你的錢財救了的那位。當年那個貧寒的書生,就是謝格。無量楊氏,就是如今的謝夫人。”
我原只以為她們同樣的出生,所以相似。原來冥冥之中,還有這樣的因緣。
可恨蒼天如此薄待紅玉。
“他們這次進京才知道紅玉的事。昨天去祭奠了紅玉,又想跟你道謝,又沒有門路,只好由我牽頭走一趟。”
我擺手道:“不必,不必見了。”
見了傷心。
剛到回王府門口,就看見鄭家和長孫家的馬車。
“是鄭夫人和長孫夫人帶着孩子們來了,現在後園放風筝呢。”
我将配刀和披風解下,“也去看看。”
還沒看見什麽人影,就聽見呵呵的孩童笑聲:“……飛得好高呀……”
我搭手一看,果然高藍的天空下兩點墨點,下牽着兩細線。邊走邊循着細線看到地上,一紅一藍兩個四歲左右的孩子正拉着風筝,王妃半蹲着伸長兩手替倆娃子握着線頭。旁邊的亭子上坐着長孫樂成和她的內嫂蕭氏,妯娌倆正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見了我都站起來行禮。
王妃聽到聲響,也擡起頭,手上正要交代風筝給我行禮,我道了聲不用,只得斂容同我點了點頭。
我今天甚聊賴,便看他們放風筝。剛坐定,那個穿藍的孩子就嚷着也要坐在亭子裏,王妃遂把風筝交代給了仆從,自己牽着穿藍的孩子過來。
我正想她要過來,自己尋個由頭走得好,那穿藍的孩子一蹦一跳過來了:“姨丈,你會不會放風筝?”王妃只在在旁邊笑着拉道:“慢點,小心又摔了……”
長孫樂成一把抓住,笑罵:“不懂禮,要先給安王請安。”
正是鄭将軍的千金——我記得年方四歲,名喚榴兒的——眨了眨眼睛,鼓着腮幫子,半晌道:“姨丈不會放風筝,所以要請安麽?”
王妃笑道:“姨丈風筝放得可好了,比榴兒放得還高,所以榴兒要給姨丈請安。”
榴兒眼珠一轉,拍手道:“那姨丈放得比住哥哥高麽?”
我看了看那個穿紅的孩子,只好笑道:“比住哥哥還高。”
榴兒一聽,馬上沖着穿紅的小孩兒喊道:“住哥哥,姨丈放得比你高,我要、姨丈給我放,你要輸了……”
住兒拉着風筝到亭前沖榴兒道:“男子漢大丈夫,要放就自己放,叫別人放不算英雄!”
說得她們幾個大人都哈哈大笑。
榴兒一瞥嘴:“哼,你還不是叫伯母給你放才放得那麽高,我也叫姨丈給我放!”說着就過來推我:“姨丈給我放……”
王妃拉她道:“大王剛剛回來,疲勞得緊,姨娘給你放,肯定比柱哥哥放得高,如何?”
榴兒歡呼雀躍,一颠一颠跑到仆從手裏奪了線頭複又塞給王妃。
我站起來說:“我确也累了,你們耍吧。”
我回到房裏,又服了一貼石散。
我自己一個人癫狂、抽搐、發熱發冷。
作者有話要說:
五石散或寒食散,魏晉至唐,貴族中風靡流行的一種“藥”,有短暫迷惑神經的作用,實際上是種毒藥。有興趣了解的讀者可以上網搜一下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