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避暑翠微
李濟
“今天說說吳國舊地的事。民部尚書剛從吳國舊地回來,你說說。”
“是,諸公,這些是李绶在江南鑄造的吳幣。朝廷從去年冬天開始,就明令禁用吳幣,原吳國五郡一十三州,一律使用開元通寶。但是臣在吳地,見貨殖流通,用的仍是這種吳幣。開元通寶并不被當地百姓認可。
“原來,李绶有私自鑄幣之權,吳地盛用吳幣,并不稀罕;可是,現在朝廷已經将鑄幣權收歸中央,吳幣不再鑄造,那麽何以百姓不知開元通寶呢?臣以為,吳膏腴之地,百姓殷富,商貿便利,現在朝廷在吳地推行貨幣,應當是順應人心的事情。但是去年吳王之亂,當地的豪商巨賈趁機囤貨居奇,從吳王之亂平定,再到今春山東大旱,自山東至江南一帶,糧食不可謂充裕,而豪強從中漁利,所依托的,乃是吳幣。概因吳人一向善于經商,雖朝廷禁止在吳地用吳幣,但其他州郡吳幣仍能通用。甚有民間傳聞,因吳幣不再鑄造,所以價值在開元通寶的兩到三倍,因此百姓觀望,不肯用開元通寶。”
“在吳國推行開元通寶,是朝廷既定的政策。民部尚書所說的,你們怎麽看?”
侍中道:“吳地豪強,為禍已久。應當以此次為契機,追究豪強們的違命之罪。邊城正在新築防事,不如把豪強們都遷到那裏去,效仿當年漢武帝把豪強遷徙到朔方的辦法。”
中書侍郎道:“豪強固然有罪,但是僅僅因為用了吳幣就大興訟獄,臣恐怕他們會不服。況且輕易因為小的罪名怪罪豪俠,恐怕天下輿情鼎沸。吳地的情形,不必急于一時。”
“正如民部尚書說的,朝廷禁止再鑄吳幣,但是現在除吳國之外,諸侯國之中,有私鑄錢幣之權的,尚有濟北、江都、琅琊、濟南、安、魏六國。雖然規模有限,但畢竟是在中央之外的王國幣。臣以為除了吳地禁用吳幣以外,還應當在天下範圍內罷用其它貨幣。”
“臣倒覺得,貨幣不是關鍵。關鍵在于吳地的豪族。正如右仆射所說,有私鑄錢幣之權的并非吳一國,何以僅吳幣能與開元通寶抗衡?除了吳人善于經商,還因為豪強連結,抵抗朝廷法令,維護私利。陛下,諸公,吳國改州郡後,所任十三州刺史,五十九縣令,何以不用朝廷制度?難道推行中央政令,不是作為朝廷命官的職責麽?而是因為所任雖然有新人,但是多雜吳國舊人,他們與當地豪族的關系錯綜複雜,所以朝廷的政令,多數難以推行。所以臣以為,為徹底革新吳地的政治,應當啓用新人,調出吳地的舊吏。”
“民部尚書你自己攝吏部尚書事,吏部現在有适合的人麽?”
“有。近年來,應科舉而出的進士守選者甚多,吏部可以安排任用。”
“科舉士人,大多注重名節,浮于吏事。吳地剛剛經過叛亂,形勢複雜,如果不是對政事熟悉的人,恐怕不能勝任。”
谏議大夫這話,真是敢拿劉靜的事踩皇帝的痛腳。
“然則朕行科舉,僅僅為的是招幾個文采卓然的博士而已麽!”
我說:“科舉如果不能為國家選拔真正的人才,補益政事,舉行又有什麽用呢?臣因為撫慰山東,遇見應科舉而入仕的清河縣令謝格,對于他的政事施行十分驚訝。回京以後,略翻查了明皇帝以來的進士檔案,發現八百三十幾人,多數早年多有游學的經歷,行跡布南北,能知民間疾苦、政治得失。況且進士們受天子的恩惠,號為天子門生,更因為他們重氣節,不會阿附豪強。已經逝世的永寧縣伯,不正是因為抗争豪強,才屢次受到陛下的褒獎和提拔麽?如果真的派他們去吳地,臣竊以為剛剛好合适。”
“選撥了人才,就應當任用。現在南方重建,正是用人之際,難道收起來好好藏着,想錦衣夜行嗎?吏部可以把這些守選的人一些編入職官的候選名單之中。這次要是他們能把吳幣的事情完滿做成,就當是朕幫助門生們立一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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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臣稱是。
“那就這麽定了。中書省和吏部商量着拟出人事調動安排再呈上來吧。——編修《開文律》的事情,今年應該可以完成了吧?”
左仆射笑道:“秋天應該就可以完成了。”
“甚好。”
“那,臣等就先告退去了。
“去吧——安王,你留下來。”
等衆臣退下了,大哥道:“你看韋缇如何?”
“尚書一人身兼數職,事物繁雜,但是都能抓住要害,把每一件事情都處理得有條不紊,而不慌亂,是難得的宰相之才。
“嗯,那你看,他給你當安王師,如何?”
“臣覺得,還太早了一點兒。”
“你這樣想?”
“是。南方尚未安定,北方尚未賓服,陛下春秋鼎盛。現在的确是早了一點兒。”
他沉吟了一會兒:“也罷,韋缇不善學術,專抑文雅。再說吧。”
“聽說昨天有人建議請長平王進京侍奉,雖然被聖人駁回了,可是今天你就來了。安王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免冠謝罪,“一則因為撫慰山東,新近回來;聖上要臣參議朝政,臣才疏,不得不竭力應對;二來,新喪子,臣也病了一場,實在害怕病氣過渡,因此不敢貿然參拜。伏請皇後恕罪。如長平王之事,不是臣所能揣測知會的,臣不敢妄言請罪。”
“那王妃因何不來?你們在這件事情上竟如此兒戲,可知宮禁內外已經有人捏造流言了?”
“王妃喪子沉痛,又因臣不在京,已經閉門謝客許久,往來王府的,只有親眷密友。臣想天下當母親的,都能體諒王妃的難過。既然已經有流言了,臣即刻叫王妃來,向皇後請罪。”
皇後道:“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你起來吧。”
我起身稍整衣冠坐下。
“說起來,聽說王妃的大姊當年第一胎也是到六七月上沒了,可是第二胎仍舊好好的。你與王妃尚年輕,時日還長。我聽說陳國公夫人照看了王妃兩個月,很是應該。”
“是。”
“天氣炎熱,過幾天就要去翠微宮避暑。你與王妃若是無事,也一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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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王妃,大王請你過去。”
滿春的眼裏都是憂慮。想來大王從宮裏回來,臉色不是很好看。
我換上會見賓客時穿的禮服,挽一個端莊正式的發髻,施粉敷面,畫钿塗唇,踩着款款的步子去堂前。
大王端坐在案前。也穿正裝。
“大王。”我在案前坐下。
“王妃。”
原來大王去了一趟山東,曬得這樣黑。
“這段時日,為何都不去看皇後?”
“妾有哀容,不得在聖人面前無禮。”
“今日我入宮,皇後對我說,當年王妃的大姊也是如此,王妃不必哀毀過度。”
“是。”
“王妃如果可以,明天進宮去看看皇後吧。皇後甚為挂念。”
“是,妾明早就入宮。”
“過幾天聖駕要往翠微宮避暑,皇後命你我随行。”
“是,妾會準備的。”
默然。
默然。
默然。
“王妃的身子好些了麽?”
“已經痊愈了,謝大王關懷。”
“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且退下吧。”
“妾聽聞大王甫一回京師,就患了熱病。現在好些了嗎?”
“已經無礙了。”
“往後大王要是是患疾,妾請求在身邊侍奉湯藥。”
“下去吧。”
“妾告退。”
我款款地行了禮,款款地退出堂外,款款地走回房內。
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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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翠微宮我來過一次,卻沒有住過。這次皇後要我随行,給朝野上下看的意味更濃些。
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常随明皇帝到翠微宮避暑。
雖然盛夏,朝廷事務較少,但是廟堂的事情,還必須有人處理;大內與翠微宮的消息,還必須有人傳達。
是以我雖然挂名在翠微宮侍駕,實際上秋風漸吹的時候,為了安排聖駕回銮才真正在翠微宮住下。
睡到清晨,迷迷糊糊聽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起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水車灑水,引了附近的水從屋頂灑下,怪道翠微宮如此清涼。回頭卻見王妃穿着圓領胡服,束着箭袖,挽高旋髻。
“王妃這要去哪裏?”
“一早宮中打馬球,妾約了幾個女眷也打着耍。”
“嗯。”
“無事則妾先告退了。”
“嗯。”
将觐見時才知道,果然貴戚子弟分對打馬球,連二聖都去看了。我昨天來得晚,原來這是說了好幾天的事情。
翠微宮早晨清涼,而馬球場邊上大湖綠草鋪就,附近搭着的看席也早坐了王公小姐們看球,明黃帷帳桌布,金杯銀盞,各色衣裳,數不清的繁華熱鬧。
我見過二聖,上因道:“十二郎莫如也下場耍耍?”
開球已久,紅方的崔清已經連進了三球,氣勢如虹。
我說:“今天來得晚,下次趕個全場才有意思。”
堪堪打到紅日漸高,天熱了起來方罷。我入殿與幾位用事官們一同奏了秋天按例應舉科考的事情。
中書侍郎道:“因五郡十三州大量擡用科舉新人,許多功勳老臣已經言語放肆。臣誠恐今年科考會旁生枝節。新進士來年的去處,朝廷也不好分配。不若今年暫且罷免科考,一來可以平息物議,二來等五郡的事情平定,而天下職官有缺時再進行,也堵住那些沒有見識的人的悠悠之口。”
谏議大夫道:“現在的天下輿情,哪裏能由着豪族大家掌握?從孝明皇帝以來開科取士,就是拿它當國策看待的,若因為一地一情就輕易廢止,這不是失信于民嗎?”
右仆射道:“天下人才有限并非取之不竭。連年考試,錄取定額,自世祖皇帝以來,凡二十六年。每年吏部都有待铨選安排調用的進士,這次因為吳地的事情,這些積壓的人進士才有所職任。選舉日久,則庸愚之輩,容易混跡其中;而朝廷也沒有這麽多的空職位供給他們。陛下常常說,人才在賢能而不在數量。長此以往,這也确是一個大問題。”
今天的禦前會議有些臨時,韋紹還沒趕到翠微宮。
我說:“人事有代謝。從來沒有聽說過為君者嫌棄賢能之人太多的。進士雖多,但是致仕退休的人也不少。每代皆有人才,進士科所作,正是為遴選人才,庸愚之輩,豈能輕易代僵?”
天子道:“朕承明帝的大業,科考必須持久地推行下去。若是選舉規制有所疏漏,則應針對地改過來。今年的進士科,還照往年舉行吧。”
又安排了明日回大內的事情,方才回下榻的殿宇內。正午已過,四遭寂寂,風撫窗閣,雖熱,也帶着秋的味道。素木的地板,朱色的漆,雪白的窗紙,大紅的長裳拽地。
長裳?
我順看過去,奚白背對着我,坐在地上倚着榻沿,執着菱鏡在擦拭頭發。顯然剛出浴,略披了大衫,寬闊的衣袖滑在一起,露出段颀長的皓腕。
我有些尴尬,喉裏咳了一聲,不覺中一股熱氣直升面門,忙低下頭。
耳中聽得整理衣袂起身,喊:“拜見大王。”
果然再看時,已經端莊嚴肅地拜倒,烏黑濕漉的頭發,鋪在大紅的背上。
我說:“多禮了。”
拾步到榻前,翻杯,想倒些水吃。一雙手搶過來,将雞首壺裏面的水絲一樣細倒到杯中,舉過眉毛,虛讓了三次,方恭恭敬敬遞到我手邊。
我到底是知不知道她會在這兒呢。
我說:“明天聖駕回宮了,你也收拾準備吧。”
她放下杯子,将兩手收回袖中握在一起,答了句:“是。”
是了,我原是以為這殿中沒人的。
其實我一向擇席,昨夜中驚醒幾次,今天又在天子駕前侍奉,很是疲憊,便說:“那今天你也早些歇息吧。”就要起身出去。
“大王且慢。”
王妃從幾子上的妝奁裏摸出一枚銅錢,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面是“分封建國”,是諸侯幣。
翻過來,另一面是“安王維藩”。是我的王國幣。
我曉得她要有一番說辭。
“聽說上已經準了大王罷免王國幣的請求。今天妾手上拿着的這枚銅錢,明日不複再見了。”
原來說的這事。
免諸侯幣,是各位諸侯王一起效力請奏,并非我一人之功可以達成的。
我想了想,心煩意亂,答了句“然”。
她亦應諾。
我看了眼她烏黑的頭頂,起身離開。
若是早知道她在此,我一定不會自己送上來自取無聊。
作者有話要說:
【1】漢武帝時,太子game over了,武帝的一個兒子廣陵王自以為有望當太子,自請入朝侍奉,被武帝斥責觊觎皇位,狠狠罵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