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逃避
元奚白
輕快的鳥聲,淺綠的帷帳,熹微的晨光。
身上似乎怪怪的。
疼。
我徹底醒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肚子,心裏咯噔一跳。
我一把掀開被子。
沒了!
怎麽會!我只是生了一場病而已……
床帳“呼”地一下被掀開。我看見他。
對的,李濟。是他!
“你醒了?”
“孩子沒了?”
“……這孩子一直不穩,你着了……”
是啊是啊,原該沒的。沒有庇護這個孩子的人,早就知道會沒的,不是嗎,不是嗎……
“你高興了?大王?是不是你的孩子,都沒了!這樣對我你是不是開心點?李濟,這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你下得了手!虎毒不食子啊李濟!你怎能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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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扇他打他咬他。我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
可是被他緊緊抱着,除了哭哭停停,喊喊哭哭,我沒有任何辦法。
我恨啊!
再醒來的時候天黑了。
我的喉嚨發幹發緊,全身都在疼。但是我不敢喊人。我怕喊了,李濟又出現在我眼前。
房裏很暖和,燭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外間走動,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還沒醒麽?”
果然,這聲音,是李濟的。
“沒有動靜呢,大王要不過去看看……”
是個女人……這聲音……
我不管不顧,硬是起身開口。喉嚨卻幹澀疼痛,硬是堵在那兒疊聲咳起來。
急切的腳步聲,床帳掀開。
我此刻無比思念的人,就這樣出現在我眼前。眼淚已經先聲流了下來,我緊了幾次喉嚨,才喊出來:“……阿娘……”
“可算醒了,阿娘擔心死了……”
娘一邊替我擦着眼淚,一邊扶我半躺下,一邊卻自己也掉下眼淚。
“醒了就好,”大姊和小妹都來了,“先前你燒得一直說胡話,我們急得不行。如今可好了。”
彼此都哭了一會兒,阿娘收淚,道:“你現在覺得如何了,頭昏麽?”
“水……”
小妹去倒水,我連着飲了好些。
大姊道:“肚子餓麽?先吃些粥?”
我搖頭。
除了痛,哪裏還知道餓不餓。
“這樣就不行了。一定要吃。這麽多天水米不進,怎麽熬得住?橫豎都是要将養個把月的。聽娘的,吃好了,才能吃藥。身體顧好了,其它的才有力氣想。”
不由我分說,喂我吃了東西,又吃了藥。
我實在乏力,還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力氣說了。
“睡吧,娘和你大姊小妹都在這兒呢。明兒你燒退了,再叫你阿兄和阿弟來看你。”
我就此又沉沉睡去。又是睡睡醒醒,雖仍是噩夢不斷,到底第二天就退燒了,将養了三五天,大好起來。果然阿爹同阿兄阿弟那天都來看我,說了許多喜慶的話。我一時在病中,所以才分外想念他們,但身體漸強,知道姐妹們特來看我,陪了我這麽些天,甚是過意不去,一一又遣了回去。只有阿娘不放心我,說家裏的事都交給阿嫂們管,一定要看着我将身體将養滿一個月了,元氣恢複了才肯回去。
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很快端午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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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五月初一挂了艾草,就要過節,我去得去看看紅玉。
綠油油的一堆草裏面孤孤單單的一個墳頭。
看了就叫我心裏難受。
好在這裏的環境一向清幽,稍除一除草,也得整理出一副模樣。擺了時蔬,在碑前焚香。香煙袅袅升起,混着草木的清新氣味。
我不敢想認識她的這麽些年的點點細節,每次剛剛開始想,就立馬想到了眼前。這天下原本多像我這樣不見舊人哭的人,如今卻又這般戚戚慘慘來她面前。
她總是帶着那麽一抹落寞的眼神。
她的印象在我的腦中,竟漸漸模糊起來。我甚至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墓碑上寫的是“洪氏”。
一定是她也懶待見我這副模樣,故意叫我想不起來。
我偏偏要記得。
每每要生我氣的時候,眼光一放嘴角一挑,說幾句譏诮我的話;開心的時候眼角裏都蓄滿笑,流光溢彩;溫聲細語,每一句話都像春風拂面……還有她溫存的氣息……
我以為過了這麽些時候,我總會看得淡一點——其實也确實看得淡了,但是一到這兒,那種剜心之痛又明明白白襲來。
恨不得,恨不得。
至大無奈,死生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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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二娘,娘明天就回去了。”
其實身體早就大好,但是娘不放心,方才留了這麽久。
娘這個時候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是要說她忍了兩個月沒說的話。
“你跟娘說實話,你跟安王,究竟怎麽了?先前你昏迷時還寸步不離地守着,你醒了,他倒不進來了。不但今兒個,從你醒那會兒,我光看他在外頭,這裏面,他連腳都不敢踏進來。往後還有一輩子呢。你這究竟是跟他氣什麽?”
我解釋不清我跟崔清的事情,自然也說不清那天在陳國公府的事,現在當然也說不清,我跟李濟因何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我的娘,我雖然很想對你哭一哭說一說,但是我又如何能說?
我搖搖頭。
我希望不要有人再問。事已至此,我既不想為自己說話,也不想為他說話。
“我聽說,安王前一時很是寵幸一個歌妓?”
我搖搖頭。
娘看着我,帶着責備的目光。我知道她生氣了。
“二娘,你從小就比其他人懂得多,論看時事,就是男子,也未必有你的眼光。什麽話,說的都是多餘。安王将來是什麽分位上的人,你從嫁給他時就知道了。阿娘不指望你其它的了,阿娘就指望你開懷些。你還年輕,路還長。琴瑟和諧未必可想,能博得個相敬如賓,就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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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山東諸州今年少雨,皇帝派我和給事中戴秉輿等往山東諸州慰撫。朝廷自開春以來引河水調旱,雖保住了一些糧食,但杯水車薪,流民北歸,怎麽吃得夠?我在馬上一邊嗟嘆一邊慚愧。一路過去幾個州縣,多是如此。我們一邊慰撫百姓,奏請朝廷調糧,一邊到諸州縣督促地方官員吏治勸農。如此才在山東呆了不到一個月,天天汗流浃背,膚如蠟灼。
天幸終于六月中開始下起雨來,雖只陣雨不大,卻能稍解了六月的酷暑和旱情。我們就在這樣下着不大的雨的陰黑天裏到的清河縣。
這清河縣的現任縣令,乃是當年的進士第一,謝格。
我們到縣衙時全身被淋得濕透,叫門子通報,卻說謝格不在,倒是謝格的夫人吳氏出來相迎。我們也只得道了擾,進去換洗。縣衙甚破,只有一個蒼頭在內院伺候着,飯菜還是吳氏親自帶着一雙兒女燒的。吃過飯,謝格也回來了,身材高壯儀表堂堂,卻也跟我們一般曬得紅黑紅黑的。
“各位,下官等候多時了。”
“這是清河縣新安置的流民戶籍賬冊,正要奏請朝廷批準予以核準。”
戴秉輿接過來,說:“我們此次經山東各州縣,生民貧敝,食不果腹,至有鬻男女者。但是到清河縣,百姓殊無節儉之意,而竟也無旱荒之象,居然還能招撫流民,不知道縣令是如何做到?”
謝格笑了笑,道:“其實今年的旱情并非十分嚴重,只是因為董亂之後,流民惶惶,不肯輕信朝廷,而諸州縣沒有或少有屯糧安置百姓,因此才多方延誤。去年冬,關中大熟,谷麥價低,又因為北戰,糧食北運十分方便,我便趁時屯了許多糧食在縣裏。入春時各地的本縣的、非本縣的流民來此定居,剛好用到這些糧食。因為前朝時多有豪族大家散居在清河,雖然勢衰,仍有許多田地,至于流民一起,大族外遷,許多地都成為無人認領的荒地。我将這些土地丈量登記,凡願到我縣定居的外籍百姓,只要願意參加水利勞作的,都按丁數給予田地,本縣的百姓,想要多得田地的,也可以由此多得。河水北調,我将清渠鑿寬,如此既可吸引商貿,也便于灌溉;到旱時,多鑽深井,有的達三丈有餘,但畢竟有清渠在,多少也能鑽得出點水。百姓有糧可吃,有田可耕,自然安定下來,又因為灌溉較充足,因此收成較其它州縣要好些。至于沒有節儉之風,實在是吸引商旅的需要。若旱情久長,現在以商營利,可備非常之難;若入秋豐收,可以此興文教,化風俗。”
一席話雖說得我十分感慨,但“去年冬天,朝廷正在遣使過江,你怎知流民會那麽快北歸?”
“而且據我所知,清河其時也沒有多少公帑,你怎麽會有錢屯糧呢?”戴秉輿道。
“去歲秋天我在京師,多聞朝廷上下對董溫茂一事的議論,所以大膽猜測董亂之勢終不能久,而遣使過江,其實正為解決流民之患,因此早做準備。至于錢……實不相瞞,當時縣裏剩下的,我全都用來屯糧了。因此各位見這縣衙實在殘破,也委實修不起。”
天人感應,那個晚上就下起瓢潑的大雨。
我睡在漏雨的後衙裏,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似乎到半夜舊疾又犯了,頭痛欲裂,模模糊糊聽見謝家的小孩在哭。可是第二天起來,身上卻什麽事也沒有,只有外面滴滴答答的下雨聲。
早飯仍是謝夫人親自下廚做的。
不知為什麽,我看見這位謝夫人,總覺得有些熟悉。我明明沒有見過她,卻有一種淡淡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吃過飯,我們一行告辭。一出衙門,就換了行頭。兩天明察暗訪,謝格說的句句屬實,且當時用來屯糧的錢不夠用,還是謝夫人捐掉了自己的嫁妝首飾充作公用。我們一邊嗟嘆,一邊出了清河縣。
因為下雨,只得改乘馬車,速度慢了一半。好在剩下的州縣不多,而且下雨旱情一解,各州縣情況皆轉好了,我們的公務也快了很多。我們結束在山東的最後一站那天,仍時不時下暴雨,只得坐車回去。悶坐無聊,一天車上說起沿路的政治得失,自然謝格功居第一,并且屯糧、墾荒、修水利三項,可以奏請大範圍推廣。因又說起謝夫人以私充公的事情。
黃典中道:“我聽說去年考功司铨選的時候,謝格還因為娶了一個青樓女子受到诘問……沒想到謝夫人竟是如此深明大義,當真可嘆,可嘆。”
我如雷劈中了一般。
終于知道謝夫人給我的那淡淡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麽了。
紅玉。
那個晚上,在不是安州、不是洛陽、不是長安的一個我們以前從來沒有一起到過的地方的官驿,我夢見了紅玉。
是她走後到現在的唯一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