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形勢
李濟
同崔清帶了寧德回宮複了,二哥見了寧德,又笑又罵。
春日正好。草正綠,花正紅,鳥在叫。
奚白躺在榭前的貴妃榻上睡着了,綢裙和披帛的邊角垂鋪在地上,手裏還兀自捏着繡了一半的女紅,将掉未掉。
就像一幅帛畫。
靜谧、深沉、美好。
平日裏那麽多的仆從,一個都不在。我過去輕輕接了針線,橫抱起她往屋裏走,唔,還挺重。剛剛放下,她竟然悠悠在我臂彎裏睜開了眼。
我正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就如一個小孩的形容。過了許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沒醒透,“嗯”了一聲竟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是因為有孕在身麽?
我把手輕輕覆在她的小腹上,一樣凸起滑過掌面。
我吃了一驚,仔細摸了下,隔着綢衫,原先圓圓的肚皮之上分明凸了一塊,還在移動着。我愣了愣,這就是所謂胎動麽?是孩子在“踢”麽?
孩子。
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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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醒來日上中天。我很有些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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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茗勸了那麽久,沒有結果。
昨天晚上忽然傳來消息,說外韋的使者綁了江都王的掌上明珠,皇帝派了崔清去追,安王也跟着去了。
一個晚上沒等到消息,寝食難安,不過躺在榻上小憩,竟然就睡到這個時候。
“呂簡!”
呂簡沒來,幾個腳步聲過,“呂簡不在。”
反倒是他來了,一副剛剛醒的樣子,整理了衣裳,方道:“……我……呂簡出去了。我……你有孕在身,睡覺不要着涼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是不看着我的,飄飄忽忽的,好像在看我的床帳。
确實我的帳上一直挂着他送的金玦,但是它一直挂在那兒,他早看見過的。
“哦。”嗯,對了,我原先是睡在貴妃榻上的,“多謝。”
他定眼看了我一下,又立刻飄開,“嗯。”
被他看了這一眼,我才有點自覺輕浮。他大約也是在外面的榻子上睡迷糊了,聽到聲響才會馬上過來。不然至少等我整理好了才會進來,斷然不會我半身還在被窩裏就進來。
果然他道:“我先去叫呂簡進來。”說着就轉身走了。
“你等下。”我不知怎麽就喊出來了。
他停下來,這下倒是看着我了。
诶,我為什麽喊他呢?大概是睡久了,人就變得懶散多情。我想其實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又想問問他最近的事情。想了挺久,他也等了挺久。這樣彼此無話相對挺久,他身形動了動,是個要走的形容。
我搶道:“你們将人追回來了麽?”
“嗯。沒有損傷一兵一卒。”他大約沒有想到我問這個,回答得很是坦然。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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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又等了一會兒,她還是無話可說。
今天是我一時睡過頭了,不該欠思量就跑進來。但是奚白今天也怪,叫住我,究竟是想說的什麽事情?
我想,奚白這麽熱心于這件事情,是想趁機問問崔清的情況。若是能給她個直說的機會,她必然問“崔清将人追回來了麽”而不是“你們将人追回來了麽”。
就算她不懸金玦提醒我,我也是知道的。
我想,我應不應該提一提事情的經過,順帶不留痕跡地說說崔清的事情?
那件事之後,我們本來就沒有多少話,何必特地為崔清開這個話頭。我不想如此谄媚。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這個話頭,究竟還是為崔清開了。
我說:“你與崔清的事情,上知道了。腹中的孩子,千萬要小心些。”
李喜的事情,大哥選擇了抑而不發。當日他在貞觀殿跟我說的話,我一直想找個時機跟奚白說。可是每每我看見她,她都十分困乏,懶怠同我說話。
她愣了一下,“什麽?”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這樣的臉色,我以前見過兩次。連着這次第三次,為的都是崔清。
我說:“上已經知道了,以後恐怕在你身上有點幹系。你只作不知……”
正說着,聽見外面的腳步聲有些急,敲了門喊,“大王……”
是滿春,她很少有這副急沖沖的樣子。
我開了門,卻見她一臉高興,“怎麽?”
“大王,平陽公主回來了!”
“當真?到哪裏了!”
“已經下車進府了。”
“好。去看看,哈哈……”
我與平陽臨軒對坐而飲。
“前些時候聽說你要回來,沒想到今天你就來了。驸馬呢?今天怎麽沒有同來?”
“他還要面聖,就我閑人一枚,早上進宮看了母親,這就來看看你。”
風吹帏動,春光明麗。我心情很好。“是麽。哈哈……一年不見,你氣色可越發好了,天府之國,山水果然養人啊!”
“閑時無事,自然能将養好。在蜀中聽說你奔波安州,平定董陳之亂,你倒是瘦了這如此許多。我從蜀中帶了許益氣養身的丹藥,這次特地帶了些給你。”
“哈哈……你知道我一向不信道士煉丹,不過你送的,我就收了。”
“倒像是我求着你收着。你什麽也不偏愛,每每想這要給你送禮,都不知道該送些什麽……早上聽宮娥們說,你最近可是雅好音樂呢,長安著名的樂伎、千金難求一曲的人,都被你請到了。現在我到了,怎麽藏藏掖掖,不請來高歌幾曲?”
“哈哈哈……些許玩樂事,叫你見笑了。”我叫了人去請,再道:“你看這桌上的,是西域的葡萄酒,味道比我們中原自己釀的,別有一番風味。請!”
她飲了一口,贊道:“果然好酒。诶,你多送我幾壇,驸馬對這杯中物可是頗好的很,這葡萄酒他一定喜歡。”
“好哇,我這兒大約有百壇,你帶五十壇回去吧。”
“那倒不用,我拿三十壇就行了。聽說你這兒還養了幾只能開口人言的鹦鹉?”
“鹦鹉是訓出來的,不稀奇。前兒個有人送了我一只扶林狗,通身雪白,十分機靈。你要的話,我再挑只好看的鹦鹉一起送給你?”
“不用,玄歌還小呢,抓傷了可不好。你還是挑只好看的鹦鹉給我就成。”
“行。”
又說了會兒蜀中的風物,杜麗娘抱着琵琶到了,行了禮。大娘道:“就唱那首聲動京師的《江山美人》,如何?”
“回公主,這歌要唱起來,須得二十多名男子一起唱和,聽起來才成聲勢,若是奴家一人清唱,則完全失了韻味。”
大娘看了我,笑道:“原來須得這大陣勢。那算了,改日有機會再聽吧。你就換首唱得來的。”
杜麗娘道:“那奴家唱首《臨江》?”
我點點頭。
杜麗娘福了福,開口唱道:
“臨江雪皚皚,天高長闊地狹矮,過客發披白。想念半刻回眸,只抛不下心上,放不開事外。
“臨江雪皚皚,天高長闊地窄矮,客從長安來。忘卻一抹愁腸,只下不了眉梢,扔不掉風采。
“臨江雪皚皚,天高長闊地短矮,歸客嘆無奈。原來幾番相思,只堪不破過往,提不起慷慨。”
杜麗娘聲音圓潤清逸,一首《臨江》唱下來,只覺回味無窮。
大娘撫掌笑道:“果然一曲千金,餘音繞梁。妙極妙極!”
杜麗娘向大娘一躬,退下了。
大娘看着我似笑非笑,道“從前倒不知道你會寫這樣的曲辭。”
我面上過不去,少不得推道:“你怎知不是別人寫的?”
大娘環顧一眼,侍候的仆從都下去了,她方道:“你如今這陣勢鬧得太大了,每次召歌伎歌舞,聲聞內外。我聽說那首《江山美人》,極言為美人舍江山,你這麽做,不是存心氣跟父親母親置氣麽?”
我無言。她今天過來,原來是從皇後那兒領了公務來的。
“十二郎,上已經認定王妃腹中并非你的骨肉,已經不能相容。你這樣自污聲名,難道想要以此使朝野失望麽?”
我無言以對。
“是你的孩子麽?”
我不答。
“我來之前,有人對我說,‘安王個性剛烈,不喜歡聽逆言,一旦生起氣來,沒有人能夠勸得住,只有公主的話才聽得進去。’從小相扶長大的,只有我和你罷了。為什麽連我也要隐瞞呢?”
我無言,緩緩而嘆,說:“王妃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
大娘愕然,道:“你不是風流長情的人,究竟是因為什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我苦笑道:“我也不知。”
“十二郎,你不是這樣的人……你這幾年,過得不開心麽?”
我長嘆,“總之是過去的事了,別提了。”
“那這天下,你打算怎麽辦?這樣的重任,是你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說丢就丢的麽?……你從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麽能是這樣的人?”
“如今我該是怎樣的人,我也不知道了。只是天天在鍋裏煎熬一樣,大娘,我……”
“你這樣猶疑,是會遭致禍患的呀!我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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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大王說,‘王妃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罷了’”
一下子,我如同遭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昏沉了。若不是我今天我起疑派人偷聽,竟不知李濟對我的戒懷,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
“你下去吧……今天什麽事也不曾發生過……”
“是,小人明白。”
遲了,遲了!從我知道有身開始,就該料到有這一天。李濟回京的時候,就該跟他說,如今疑慮已經滋長,說什麽都是徒勞。孩子,我養你到六個月,你竟這樣福薄嗎?!
往事一幕幕輪番想起,混亂不已。
“往事我已經不想了,元奚白,你怎能如此待我!”
是啊,如果那個時候能服個軟,也許就沒有今天種種猜忌。
如果那天別那麽沖動,一切都不會發生。
為什麽會這樣?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嫁給安王的。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想嫁給安王的。為什麽我終究嫁給了他。為什麽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我做錯什麽了?
是他們要拆散我們,如今我已經服軟了,為什麽還要降臨災禍于我的孩子?
李濟,李濟,你怎能如此待我!
渾渾噩噩,黑夜不知何時變成了白天,白天又不知何時變成了黑夜。夜晚降臨我舍不得睡去,白天到來我不敢醒來。似乎總有人在我面前哀求哭泣,喁喁的人聲,嘈雜的腳步聲,夾雜在一起就如同雨後被踩糟了的泥土一樣,混亂不堪。
“小白……”
是什麽人在喊我?阿娘炊的包子好了麽?雨停了,可以去郊外踏青騎馬了嗎?分明昨天打馬球,是樂成輸了,怎麽又變成我輸了?外祖父養的那只老虎,明明是公的,怎麽會生了一窩小老虎?疼,哪裏疼?胸口疼,那把剪刀太鋒利了。阿放,他不是不在長安麽,怎麽回來了?
“王妃……”
不對不對,我明明嫁了。有一個很可怕的人來了,是誰呢?阿娘,你怎麽不護着我,有人要打我。阿爹呢,阿兄呢?阿弟呢?阿姊呢?阿妹呢?王放他們兄弟呢,崔二哥哥呢?他放水淹我,你們快來救我呀。
疼,哪裏疼?阿娘,阿娘在哪裏?
“二娘,……”
是阿娘在喊我。
昏昏沉沉,我一定是夢魇了。我要醒來。
誰的手這麽冰?
好累,好疼,好困。我不想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