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陰謀和蚊子血
元奚白
開文十九年三月初六,世祖明皇帝一脈的唯一的孫嗣江都王子李堪夭折。三月初七,東萊郡王李喜薨。聖上哀痛,廢朝一日。
高祖七個兒子,長子懿文太子早薨,先皇還是二皇子秦王的時候,與三皇子代王李傳争儲。世祖贏了天下,與代王結黨的高祖四子趙王李俊、六子原王李偌、七子陳王李偃以及從子信安郡王李保皆被株連,五王賜鸩,子孫流放。這樣一來,高祖一脈就剩世祖和魏平王李借兩支。五王都在随高祖皇帝打天下時立有戰功的,當時滿門皆被流放,子孫在路上就死得七零八落。
世祖在登基改元建光那年,折了三子兩女,以後兩三年裏,又折了兩個女兒,以後很多年,世祖雖值盛年,都再無所出。甚至連幫助世祖奪天下的魏平王也無出,不得不從世祖那裏過繼一子。朝野上下,都暗暗流言世祖對兄弟太苛,有損祖宗之德,所以子嗣不旺。昭明太後當時還是皇後,對世祖說:“朝野都在傳唱:‘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七人不能相容。’”這是漢文帝時的一首歌謠,不過昭明太後把兄弟二人,改成了兄弟七人。
就因為這句話,五王被流放的子孫們都被停行,在南方厲瘴之地稍稍能夠安身。建光十二年世祖終于下诏赦免五王的罪過,子孫準許還京。建光十三年,世祖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宣布恢複五王宗籍,賜爵位不等。
可是世祖一脈的人丁依舊不旺。先帝十二子,成人者五子:長子今上,只有兩女,無子;二子濟北王李兆器,一女,無子;五子江都王李兆可,一子李堪;六子李兆開,過繼魏王;七子琅琊王李兆同,體弱無所出;九子濟南王李兆導,體弱無所出;十二子安王李濟。李濟的王妃我,現在正有身。
在禮法之內,今上無子,可以從子中挑選一子繼位。到現在,皇帝的從子只有一個,李堪。
在禮法之內,如果說李堪死了對誰有利的話,第二個是魏王李悫,第三個是長平王李壸。他們是魏孝王李兆開的兒子。雖然過繼旁支,但是李兆開也是世祖的血脈,論親緣,作為今上的侄兒,也是有承繼大統的資格的。
在禮法之內,如果說李堪死了對誰有利的話,第一個是安王。李濟是先帝遺腹,開文元年昭明太後誕下他的時候,當今皇後也剛誕下湖陽公主不久,并乳于立政殿。
現在安王的王妃我,有身了。
所以李堪在這個時候被毒死,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看,十分蹊跷。
李喜在這個時候暴斃,也十分蹊跷。
李喜的父親,是當年代王李傳的兒子李兆溫。建光九年,鄭宏在永州謀反,竟然又牽出五王,先帝一怒之下,殺了兆溫。李喜大概因為飽受颠沛之苦,身體一直不好,華發早生,遇今上賜爵,推了三次。當年與先帝争位、最為先帝所忌的李傳一宗,僅剩他一子。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大事面前,思緒飛轉,想得比什麽都清楚,想得比誰都快。
李堪,是李喜害的。
*********** ***********
Advertisement
李濟
聖人在貞觀殿宣召我。所有的宮人都被屏退,偌大的宮殿,只有我們兩個人。春雨在殿外飄飛,素黃的布簾被春風帶起,宮燈搖曳着,殿裏有些陰暗。皇帝席地坐在偏殿的一個矮案前,手上摩挲着一卷書。
“阿兄。”我喊了聲,沒有行禮,站在他的對面。
“建光元年,三弟、四弟、五弟、六弟、四妹去了……”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不敢插話。他今天束着一根金簪,有些陳舊的黯黑。
“兆楷才兩歲,連序齒都還沒排上。六弟倒是很快排了,可還沒滿四月就去了。我的八個弟弟妹妹,折了五個,就剩二弟和五弟……二年,五妹、六妹、七弟出世,誰知道第二年就沒了五妹,六妹和七弟遲遲不能行走,那時父親怕八弟也一樣,很快就封他為王。沒想到又夭折了七妹八弟,九弟也不能行走……你數數,你原來有幾個哥哥姐姐?”
他擡頭看我,一雙眼睛有些發紅,沒了往日的神采,有些幹枯。我忽然覺得他老了很多。卻不能說什麽。
“一共九個弟弟,四個妹妹。”說到這裏,忽然問:“你知道為什麽我們三個嫡子,原來名字裏都有個‘之’麽?”
“昭明太後外家信奉道教。到我們這兒,恰好是‘之’輩。”
“給八弟取名字時,父親說:‘皇後是有福之人,皇後的嫡子就按道家的禮制起名吧’……其實世祖當年那樣對五王,心裏還是愧疚的。”皇兄沒有等我的回答,自己接着說。“太後給了他一個臺階下,他也就下了臺面。但是沒想到九年,鄭宏在永州謀反,勾結諸王,世祖大怒,殺了兆溫、兆刊、兆耐。他們雖不是我的親兄弟,可也曾一起長大的。就在那年,十弟和十一弟沒了,我的兒子也沒了。”
我說:“阿兄……”
“你出生那天,長安城下陰了三個月的天放晴了。我很高興,我想我總算迎來了我登基以來第一個晴天,我可以幹我想幹的事情了。我赦免了五王的罪。可為什麽!”
他忽地站起來睜大眼睛看着我,雙眼有些猙獰。
我不自覺地退了兩步:“大哥,你醉了。”
“你也怕了?!你也怕報應了!!我偏偏不信!我君臨天下二十幾年,對這些宗室不親厚麽!朕破格授爵,他們一個個現在還裂土封王,是祖宗的家法麽!是我給他們的!是我想給咱們天家留些手足間的溫情!!可你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麽!”
他嘭地一聲,将手上拿的書卷狠狠地摔在了案上。
我心中隐隐約約想到了什麽,卻不肯将這許多事情連在一起。我看了看大兄,他背對着我,面朝窗外潮濕的風景。我哆嗦着拿起卷子,覺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李堪随父親江都王進京朝見,是被下毒致死的,是東萊郡王李喜安插在江都王府邸的一個細作。順藤摸瓜,寫密保的人查到李喜不但在各個諸侯王在京師中的府邸都安排了細作,在宮裏也有。然後是那些細作的名字、生平。我翻到安王府那一頁,寫着:華泰,開文十七年以元府陪嫁,入侍安王,十八年暴死。後面是長長的講他怎樣入元府,怎麽與李喜暗中聯系,怎樣被暗殺。
良久良久,大哥忽然冷笑道:“厲害吧?”
我正沉浸在冊中,他這麽一笑,我結結實實打了個顫。
我擡頭看他,看見一個明黃的背影,他仍對着窗,可他的帝王之氣已經充斥着整個貞觀殿。
我對着他的背影道:“李喜他……”
“是朕令他自裁的。”
我頓了頓,道:“陛下打算怎麽處置東萊郡王府?”
他仍沒回頭:“五王族誅。”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我覺得應該是我聽錯了。
但我仍跪下了,膝蓋着地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引起了一個回聲。“陛下……”我忽然想起了堪兒,想起了我羸弱的七哥和九哥,我想起了發病時的痛。我忽然不知道我為什麽跪下。
許久許久,大哥嘆了口氣,道:“你先回去吧!……李喜能在你身邊安插第一個細作,就能在你府裏安排第二個。”
我心裏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來,行了禮,正要起身,皇帝忽然道:“王妃這孩子能不能要,你自己要清楚。”
我右手撐着右膝蓋,定在那裏。
“帝王的感情,本就不能以一般人的來規定。你的孩子,不是一般人。”
我保持着那個右手撐着右膝蓋姿勢,想了很久,才想出皇帝這句話的意思。
我說:“那的确是臣的孩子。”
他揮了揮手要我退下,自始至終背對着我,沒有再看我一眼。
與外韋的和談十分不順,原是藩屬朝貢,使者兀多态度上十分謙和客氣,但一涉重要關節,就是不松口。崔之壽說:“外韋挾貨自居,殊無道理。”
朝廷上關于和親的謠言一下子止息。
外韋使團回國,點了我與右仆射杜回送至城外十裏。
臨別時杜回折了段柳對兀多說:“柳留同音,聊表惜別之意。”
副使契必接話道:“中原有句話說,百裏不同俗,比如特厥與外韋素有搶婚之俗,我等看來是英雄之舉,但在中原人看來,卻有違禮教綱常。仆射的心意我使領了,只是這柳枝還是免了罷。”
我哈哈一笑道:“中原還有一句話,副使可能沒有聽過,叫入境随俗。四方歷來有不少欣羨我文明的留學生來朝學習,其中不乏特厥人與外韋人。想必副使這次來長安,應該見過不少峨冠博帶的族人。禮之用,和為貴,副使何必拘泥于區區蠅頭小節呢?”
契必笑而不語,收下了柳枝。
我們回宮複命,兵部一時無事,我回王府,看見府外停了輛馬車,挂着劉字燈籠。自從紅玉走後,府裏少有客人。
到正廳一看,來的竟是柳煙,帶着劉婷和女兒。
劉靜追封永寧縣伯,柳煙因劉靜的功勞封了縣君,臉色比之前我在宮裏見到的紅潤多了,肚子高高隆起。
我問:“幾月臨盆?”
“算日子在六月,就是不知會不會和雅兒一樣早産。”
“會在長安生産麽?”
“我們在洛陽有個宅子,家人都在。因此打算去洛陽。”
我點點頭:“若是個男孩兒,便能襲了府君的爵。”
柳煙道:“侯爵不侯爵的我倒不稀罕,孩子自己若争氣,自會去建功立業,何必仰仗祖宗的餘蔭。倒是劉靜能得個爵位,若是泉下有知,也死而無憾了。”
我默然無語。
許久道:“阿煙,劉靜的事,你怪我麽?”
她怔了怔,笑道:“阿婷的性子沖動,我卻沒有……能怪誰呢?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怪只怪他那樣的脾氣,把氣節看得太重,卻全不顧我們孤兒寡婦……”
“娘……”雅兒站在椅子邊,拿着帕子替她拭淚。
柳煙哭了一會兒,強笑道:“今天來,除了向你辭行,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我正襟危坐。
她回頭,喚了一聲阿婷,劉婷從偏廳裏走來,低頭向我跪下,口稱:“劉婷向安王請罪。”
我看柳煙。
“當年我曾說,将來嫁人生子,要拜你作仲父。其時不過戲言。只是現在劉靜不在了,劉氏一門支脈單薄,而我也沒有再嫁的打算。近來身體每況愈下,思來想去,唯有請你給他們當仲父,倘若我有個萬一,雅兒還有肚子裏這個,還望你能将他們教養至成年。”
分明還是當初的模樣,眼裏卻沒了神采。我道:“你能想到我,是李濟的榮幸。只是,阿煙,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孩子們總要有娘親在身邊。”
柳煙點了點頭,卻兀自去推雅兒:“雅兒,給你舅舅磕頭吧。”
雅兒只是不動。
柳煙道:“去吧,磕了頭以後,舅舅就是你仲父了,以後你弟弟或妹妹,都要這樣的。”
雅兒仍不動,道:“娘,什麽是仲父?”
柳煙替她整了整衣角,道:“就是像爹一樣親的人。去吧,聽娘的。”
雅兒這才走出來,沖我磕頭。
我一把抱起她:“乖。”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劉婷,說:“雅兒有越多親近的人照顧越好,前事不計,你起來吧!”
“謝大王。”
恰好下人回說王妃小憩醒了,我替雅兒擦了眼淚,洗了臉,道:“去請王妃。”
*********** ***********
元奚白
我正在屋子裏做針線活兒,滿春忽然來報說,大王請我前面見客。自從紅玉去世後,王府裏很少來客人。
“什麽人啊?”
呂簡将藥放下,問。
滿春看了我一眼,這才笑着說:“是位皇親,聽說是大王少年時的舊識。”
難得他今天居然有這樣的心情,看來真是少年至交了。我放下針線,将藥一口悶吃下去。
又苦又膩。
“知道是什麽人嗎?”
滿春朝呂簡使了個眼色,呂簡至外間叫傳話的下人來回話。
來的居然是蕭寬。
“客人是燕易王的外孫女。燕易王的小女兒下嫁柳通志,開文十四年随柳将軍進京述職。客人此因與大王相識。出閣以後鮮少音訊,是以今日來府中,大王分外高興,聽說有将其幼女收為義女的意思,因此特請王妃過去。”
燕易王李中迥是高祖皇帝的幺弟,實打實的皇親。只是蕭寬這麽兜來兜去說了一圈,愣是沒說來的客人叫什麽。倒是我分明瞧見呂簡拿着蜜餞的手抖了一抖。
柳通志……
“他年少時喜歡過你們皇室外家一個叫柳煙的……”難道是……
“哦?客人出适何人?”
“永寧縣伯劉靜。”
劉靜?
“是先前的安州刺史劉靜麽?”
“是。”蕭寬眼角裏看了我一看。
我從呂簡端着的蜜餞盤裏拿了一顆,呂簡才恍過神來,唬了一跳,被滿春看了一眼。
“除了劉夫人和小姐,一起來的還有誰?”
“還有劉縣伯的妹妹,劉婷。”
胡鬧!打量在洛陽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麽!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蕭寬眼角又看了我一看,方道:“是,小人在外面恭候王妃。”
我看着他退下的背影,不由嘆了口氣,向呂簡道:“那位劉夫人既是少年時與大王相識,你想必是認得的,她的閨名,是喚作柳煙吧?”
呂簡的性子,最是灑脫不羁的,聽我這麽一問,忽然斂容正色向我跪下去,說:“當年大王下過嚴令,凡是府裏的人,凡是在府裏說的話,都不得提及這位夫人的事,都不得漏出這位夫人的名。王妃來王府多年,今天機緣巧合知道這位劉夫人,可是大王的嚴令仍在,呂簡侍奉王妃,更不敢僭越胡言。”
那就真的是那個“柳煙”了。
春雨在外面飄飛,天色晦暗,有點薄涼。
“罷了,你退下吧,我有些累了。你告訴蕭寬,就說我身體不适,不去了。回禀大王,改天再見吧。”
呂簡期期艾艾地下去了。滿春看着我。
我說:“去叫泉茗過來,上次皇後要我稍一些話給他,拖了這麽久,也該說給他了。”
“不急在一時,王妃推了大王的事,這個時候,總不好叫泉茗過來。”
“唉,”我嘆了口氣,“有什麽可忌諱的?我們之間若是連這點都講究,那大概也沒什麽好講的。你去請泉茗過來吧,我心裏難受,想找人說說話。”
滿春最近違拗我的意思太多次了,這次終于不好意思再逆着我,靜靜出去了。
我支腮靠在榻上假寐。
外面的雨下大了,嘩嘩的聲音,甚是熱鬧。春天的氣息,清風帶涼,乍暖還寒。
整個屋子很靜。
整齊空曠的殿室,古樸厚重的床榻、地板、桌椅、門窗,明麗莊嚴的軟墊、拂塵、珠簾。爐子裏點了香,一縷縷飄着煙絲,茶壺裏煮着茶,一股股冒着暖氣。
春困秋乏。這樣的時令,還是不要想太多。
真累。
雨順着屋脊聚集,在刻着“天下一統”的瓦當上一注而下,打在青石的宮陛上,“啪啪”湊響。雨後的陽光照耀河堤旁的綠柳,嫩色的葉子上逗留的水珠,折射太陽金色的光芒。細絲牽着的風筝,在春風中漸飛漸高,直到成為一個小點。結伴的小鳥在雨後歡唱,簇新的馬車在路上辘辘前行。雨刷後的石橋,風吹過的河面。乘辇騎馬坐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小攤販的吆喝,石麒麟的靜默。
“……王妃好像睡着了……”
我一點頭,醒了。外間仍留着腳步踢踏的餘音。
“滿春麽?”
“是呂簡。”呂簡趨步進來。
“哦,你回來了。”我坐正了站起來。呂簡忙過來扶着。
“是,大王說晚些時候過來看您。”
“嗯。”
我走到窗前。
天光大開,連飄過雨絲的青石路面,也已經幹了。
雨刷後的石橋,風吹過的河面……我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