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傷逝
李濟
開文十九年正月二十,诏諸侯王二月中旬提前進京觐見。
朝廷為在青徐地方推行均田很是忙了一陣,我又須安排北征兵将回藩的事情,也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而紅玉除了累些,身體也沒什麽變化。我稍稍放了心。
一天晚上,紅玉忽然精神大好,跟我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我聽得外面梆梆敲了三更鼓,正想叫她早點休息,她忽地道:“餓了麽?”不知哪裏拿出一碗壽面,在碳爐子上熱了,端給我。
“李十二郎生辰,小女子無以為賀,一碗壽面,還請笑納呀!”
我忽然想起,子時一到,就是二月十三,是我的生日。
我對紅玉道謝:“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壽面。”
“真的麽?”
“嗯。”
“喜歡就好。”
“紅玉,等你千秋誕的時候,我們也這麽一起吃面,好麽?”
她笑了一笑,“好。”
我以往說的那些寬慰她的話,其實自己心裏還是知道,先是為了勸慰她,再是為了勸慰我自己。但唯獨這一次,我是真的相信我能夠做到。
她本來就高挑,發了幾次病後,越發削瘦。我有些不清楚自己心裏究竟怎麽想的。似乎總覺得那個日子還離我很遠。
我探身在輕輕從紅玉的枕頭邊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拿出一顆夜明珠。“累了吧?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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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就有睡覺時在床頂懸夜明珠照明的習慣。這夜明珠卻是正月裏我送給她的,有稚童的拳頭大小,原是貢品。她夜裏有些怕黑,我特地向皇後讨來放在床頭。在她精神好的夜裏,我們蒙了被子,只在被緣留着個通氣口,躲在被窩裏看着夜明珠閑話。
夜明珠散着淡淡的光,我也跟着有些懶散。
我想,也許,都會好的。上天會眷顧我的。
所以第二天下人來兵部叫我趕回去的時候,在路上我還懷疑,這是不是弄錯了。
所以當我看見紅玉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的時候,以為她只是想以前那麽多次病危一樣,終究還是緩得過來。
但是她說:“我想見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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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孕婦想的事情跟一般人不一樣,我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但是這次居然覺得有些害怕。
紅玉靠躺在榻上,膝蓋上蓋着厚實的毯子。
我看着她自己打扮得光鮮整潔,忽然不知道哪裏冒出來一股兔死狐悲的難過。
她笑着對滿春說:“我有些話想單獨跟王妃說,你放心,不會用很長時間的,不會把病氣傳給她。”
我點點頭。
滿春帶着仆從出去,朱漆的門關上後,我只覺得滿室冰涼。
今天其實有太陽,陽光明媚,地上還有窗棱的投影。
她着看了我許久,笑起來說:“雖然我認識李濟比你略早一點,但是算起來,你在他身邊呆的時間,我連個零頭都比不上。這段時間我常想,假如他心裏那個人是我,現在又會是個什麽情況。可是今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如果那個人是我,今天一走,他又哪裏過得去這一關。”
她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最後只餘臉上的微笑,似是陷在自己的沉思中。
她笑起來,真是個美人兒。
我忽地沒有來地覺得自己可笑,覺得我和紅玉可笑。
我們之間,今天是以什麽關系在這裏說話?我們又有多少可供的談資?說來說去,不過就是一個男人,不過就是兩個女人圍着一個男人的無聊尴尬又相互折磨的關系。
從小我就高高仰頭,看見宮裏家裏朝堂上士族中女人和女人間這種可笑的關系。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是這可笑的人群中的一個。孩提時的頭顱,不過是因為确信我不會那麽可笑,所以高高揚起。
可現在憑什麽我還是揚着頭顱,冷眼看着那些我曾經同情過的女人?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而已。
我只能終于說:“你放寬心,一切等身子養好了,再慢慢商量來。”
她沒有答話,說:“趁着我還有些力氣,今天就多說幾句。”
我只好聽着。
“我年少時也曾想偷偷想過嫁給一個如何英俊體貼又待我真心的貴公子,後來大抵被折磨得多了,對這些事情看淡開。只是愈是年少時的美夢,越是記憶深刻。後來遇見李濟,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還想過一兩次;知道他是誰了,就只想當他個能說得上話的人罷了。你是世家出來的女人,當年太後為你們定的親,雖自有道理,但我初時并不覺得,這世上除了了我之外,還有旁的人嫁給他是理所應當的。後來聽他說的多了,也就明白皇後為什麽不惜壞你和崔将軍的親事。”
她居然連這件事情都知道。
“唉,說來他事先其實毫不知情,後來知道了,待你也不減最初。他年少時喜歡過你們皇室外家一個叫柳煙的,後來柳煙旁嫁他人,他傷心得大病一場。我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你一定以為他只是奉了命才娶你的,其實……”她喘了一口氣,緩緩道:“他這樣一個人,被你冷眼待了這幾年,就是我現在想想,都覺得難過……說來本是你們夫妻間的事情,‘襄王有夢,神女無情’罷了。你以此心對崔将軍,我十分嘆服。他就是傷心,最多哪天成全了你和崔将軍,他那個地位的人,又是那樣的性情,總會有一個喜歡他的、待他好的人出來,過上幾年,總能叫他不傷心難過……原來這樣也好,只是你去年那時,又何必忽然待他那樣好?既然待他好了,後來又怎麽鬧得那樣兇?……安州的民亂,他一個二聖看中的儲君,其實有什麽理由去?他不過是心裏難受,看看有沒有個恰到好處的叫他去拼死拼活的法子罷了……”
我一向知道李濟的性氣有些剛烈,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他那次居然氣得那樣厲害。
“……我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下人,他對我卻從來是以禮相待,沒有一點逾越……對李濟,我自問坦坦蕩蕩,從來沒有遮掩過喜歡他的心思,也從沒有過半點非分之想……追他到安州,不過想勸他平安回來……當時他不知道你有身,若是……”
說了這麽長的話,她開始喘起來。我居然看見她的頭發,在輕輕發抖。
我說:“你慢慢說,我都聽着呢。”
“……我行将就木,你怎麽看我,已經顧不上了……只是李濟……你要是能留在他身邊,從今就別叫他活得那麽苦……你若真不想跟他……我入土後就跟立刻他說清楚,叫他死了這條心。別叫他在好了我的傷以後,再受你的傷……寧願叫他狠狠傷一次,挺過去就過去了……”
她的聲音終于低下去,不再動嘴,只用眼睛虛弱地看着我。
房間裏太安靜了。微塵在太陽投進房間裏的光束中游動。
我坐立不安。
她臉上的酒窩一深,開口說:“勞你聽了這麽久……我這就要去了。奚白,祝願你福壽康寧,并你們的孩子聰敏仁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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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看見房門在我面前關上又開啓,然後有人出來,屋子裏沒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到床榻前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紅玉遠遠向我伸出手。
我輕輕握住,感覺不到溫度。
她說:“我累了,先睡一會兒。”
到處都很安靜,時光飛快流淌。紅玉昏睡着,每隔一個時辰,就會醒一次,半睜着眼睛看我,問:“什麽時辰了?”
我從巳時報到酉時再報到子時。
等她聽到已到醜時,忽然很高興一般,臉上又有淺淺的酒窩,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說:“過去了。”
我道:“癡人!我的生日也沒關系的。”
我清楚地看見她笑了一笑,“說傻,你還不是跟我一樣……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我又何其幸運,在你篤信不疑時伴你左右……你的癡念,我能攜赴九泉,此生無憾……你的榮光與決斷,都是留給後人的,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
我止不住全身的顫抖,淚水打在我們的手上,滾燙。
我想說些什麽,可是喉嚨塞着鉛塊一般。
“李濟,好好照顧自己,要善養身體,長壽安康,平安喜樂……比我在你身邊活得更好,叫我安心……得之你幸,則珍惜;失之不必強求,則豁達……”
一個人最後一點時間,為什麽一直在說別人的事情呢?我覺得心如刀絞,只是不住點頭。
“我說的,你都記住了?”
我點頭。
“我們都是這個世道的叛逆者,如今既要永隔,就不必計較那世道中的枝桠羁絆……你若開心就大笑,你若難過就大哭,這是我最後給你的快活日子……”
我點頭,忽然再也抵不住心中的傷痛,“紅玉,紅玉!你若難受,你說出來!你要怎樣就怎樣吧,你好受就行!這原不是什麽,過不了幾年我就來陪你了……”
她又笑了一笑,手指觸到我的臉龐,沒有一絲生氣:“……我不是你的,你不是我的……你若真當我是你的,就替我好好活得長長久久,好好看着這盛世天下,教天下的百姓,都不遇我這樣的不幸……”
說着忽然掙紮着聚集了眼光看我,道:“李濟,李濟……我真希望……”
我握住的手忽然被抽空了靈性。
我看着她的臉。
沒有什麽苦痛,真好。
我心中忽然一陣輕松。懷着這樣的輕松,我陪她度過了整個黎明,等日光滿滿照進屋子裏時,我喚來下人,準備她的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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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條。
入殓前一遍遍檢查棺椁,在下葬後一遍遍巡察墓地四周,沒有白幡孝幛,沒有一絲逾矩違制。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一點悲戚之色都沒有。
只有素服。
“昨天晚上依舊沒合眼,今天仍沒吃東西,就早上起來吃了點水。”
因為我有孕在身,遇到喪事該回避,加上這段時間身體也不甚舒服,初時還囑咐幾個貼己的仆從勸了勸,見他總聽不進,也漸漸由他去了。
然後我就聽見呂簡來報,大王暈倒了。
我很長時間都沒有看見他了。他一向多病,身上就沒多少肉,這時看見,覺得他分外瘦削,嘴角卻繃得緊緊,好像和人賭氣的模樣。
我在心裏罵了他一句活該,開口卻吩咐弄些清粥來。
米粥在鍋裏熬了一個多時辰,他終于漸漸醒了。
他看見我的時候,眼睛裏是帶着光的,可是等定睛下來,那光也立刻暗下來。我想,他大概一時睡懵了,把我當另一個人。
我說:“大王。”
他坐起來,道:“王妃。”
身體是你的,關我什麽事。我接過滿春遞來的粥,遞給他道:“你憂傷過度,多少還是吃點吧!”
他也不答話,兩三口吃下去,把碗一擱,頭一低,對着床邊的痰盂猛吐,将一碗清粥如數吐出,又帶上許多胃汁苦水。
吐完漱口擦嘴,對我道:“沒什麽胃口……”
你的身子,關我什麽事。
“那你想吃什麽,這麽些天,不能總這樣?”
他說:“不必了……我,這就好了。”
恩恩愛愛海誓山盟生死相随的是你們,我只是一個路過的看客而已。你的時間是你的,又關我什麽事?
我終于不願再說話,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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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開文十九年春三月,外韋使臣入朝觐見。皇帝皇後在紫宸殿設宴款待。進京的諸王及親眷陪宴,皇室女眷不多,奚白雖有孕在身,也去參加。二哥的獨女寧德也去了。
馬車辘辘行在長安郊外。
我掀開簾子,道旁的樹木郁郁蔥蔥,郊外的水田已經立着滴溜溜一棵棵綠油油的禾苗,在春風的吹拂下往水裏倒映搖曳的身姿。粼粼水田,勃勃生機。
春光明媚,原是想陪奚白出來散散心,真出來了,卻找不到一句可以說的話。
“你看真會和外韋和親麽?”
等了半天不沒等到她的回答,轉頭一看,她已經倚在車壁上睡着了。我将她扶了扶,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嘆了口氣。
清明節那天,我給紅玉掃墓。
她的墓地,我選在了長安南郊。
當時我們從洛陽回來,馬車時路過一片竹林。紅玉那時精神還挺好,坐起來,看着窗外,說,這幾年天氣熱,竹子都長到長安來了,真是難得。然後她看着我說,它們長在了不該長的地方,是不是物同人情,特地來陪我的?
風一吹,我聽見竹葉的飒飒聲。我想起來紅玉那天看我的眼神。
可是她再也不在了。
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