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夢
元奚白
我斜卧在榻上假寐。
滿春看見了,欲言又止。
快三個月了,我開始吃不下東西,總是想吐。滿春想盡一切辦法,好說歹說每天哄我吃些。吃了就發困,一困就想睡,一睡就做夢。
噩夢。
我右手撐着腦袋對滿春說:“我就稍躺一會兒,你去把茶具拿過來,再把我叫醒。”
滿春皺着眉頭,替我掩好毯子,下去了。
屋子裏暖洋洋的,也不知道這一天得燒掉多少炭火。
我眯上眼,懶懶得有些困。
倘若人真的可以分魂,我一定分一個出來,拍拍我的肩膀嘆息:“元奚白,上天如此不肯眷顧你,前一刻你還在情人的懷裏,後一刻就成了陌生人的王妃。”
我也會拍拍她的肩膀,說:“奈何上天如此不肯眷顧我,你若能飛脫這牢籠,替我去看一看我那可憐的情人兒現在哪裏。”
“你那位可憐的将軍,此刻正在病榻上傷懷,為他嫁的愛人,和遠去的愛情。”
“他自傷懷,難道我過得如神仙一般?難道我非得和他一樣,他才看得到我的真心,愛我入癡,為我入狂?”
“他已如癡如狂,難道你竟忍心看着這樣一個他,眼睜睜看你投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呀呀呀呀,你難道不知道我心中暗藏的那份苦楚?我的情人兒……”
一陣碗箸落地的聲音,我便從自己對自己唱的皮影戲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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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又做了個夢。卻是我幾年前該做的夢。
我們幾個還是在孩提,就喜歡圍在長輩中間看皮影戲。那皮影戲一點也不熱鬧,沒有鑼鼓咚锵,一次只奏一種樂器,為的是能聽清那自己填的戲詞。到後來我們長得夠大,能自己填詞了,唱得最好的是王放,他的聲音,每次明明只是慢慢地在朗說那些詞,聽在耳朵裏,卻如泣如訴,似悲還喜。我們這一群從小一起長大的,現在都各自散在哪裏?都說王侯貴公子,其實王侯的孩子,有幾個是自己能握住自己命運的?此刻,哪裏又有我的情人兒,哪裏又有我的真心,哪裏又有我的愛情?
有的,只是我。
腳步聲。
滿春進來,看我坐着,陪着笑了一下,道:“小丫頭不小心摔了杯匙,沒有驚着王妃吧?”
我搖搖頭,“沒事——呂簡在哪兒?”
滿春低頭擺茶具,道:“在後面,王妃有事嗎?”
我看着滿春的盤髻,忽然有點想笑,不就是去淨池居了麽。“沒事,你去把泉茗叫過來。”
“王妃……”
我說:“怎麽?”
“泉茗的事情,大王怕已經知道了。”
我說:“這麽久,他早知道了。沒事,我只是想請他來吃吃茶,聊聊天。”
“王妃……”滿春長跪下去,臉上要哭出來一樣。
我嘆氣道:“罷了,我不叫他來就是了。”
我擺弄着茶具,一個人更顯無賴。
也聽說過男人趁着發妻懷孕胡混的事情,不想此生竟也叫我撞見。
其實上次在元默的錢別宴上看見紅玉,我就知道她對他的心思。那時長安的郊外,她那一身朱紅的披風。她看了我一眼。我從那一眼裏就知道,她對他,有情。
我就是知道,這是直覺。
好像我從來沒刻意想瞞着我跟崔清的事情,就好像他沒有刻意瞞着他跟紅玉的事情一樣。一切似乎都那麽坦坦蕩蕩,一切似乎又都那麽難以啓齒。
紅玉。
這女人啊!
我記得當時她的眼神,那樣真誠,那樣動人。
我們都是這世上奇怪的女人哪。
有很多的情誼是說不清的,比如惺惺相惜。
說起來何其虛僞,好在這種話,我一輩子也沒有跟別人說起的必要。
她當時那樣虛弱,虛弱到不用任何語言就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一個女人,行将死去的女人,想在最後的時光裏跟自己的情郎在一起,不管這世上其它的人,其它的言語。
我若是有那個勇氣,現在就不是在這兒了。
對啊,我是怎麽在這兒的?
紅玉。
這女人啊!
我敬佩她,因為她敢去追求自己的情郎,不管千山萬水;我不喜歡她,因為他的情郎,是我的丈夫,盡管我是被迫嫁給他的。
我們都是這世上奇怪的女人哪。
但是,這一切對于一個女人的憐憫,都不足以使我不恨他。
是的,我恨李濟。
我恨李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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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長安有段時間沒有下雪了。這樣一個出太陽的冬天,着實可愛的緊。
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往來的人,都只在談論這麽一件事情,明天是除夕。明天是除夕,多好的一個日子。
但它不屬于我。
我信步走着,想——一種悲哀到絕望,無奈到骨頭裏的感覺。
青石鋪就的路上,踽踽獨行,分不清是很靜,還是很無奈。舉目四顧,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為年節奔波。
只有我是無所事事的。不。不。只有我是這般心事重重,這樣心事重重的無所事事。
走了大半個時辰,覺得酒氣散了點,王府也就到了。
下人們都忙着過年用的東西。
我先去了趟淨池居。
紅玉醒着。
我道:“身上覺得怎麽樣?”
紅玉笑了笑道:“在洛陽發了一次病,路上睡了那麽幾天。現在跟個一般人沒什麽兩樣。昨天是是累了點才會暈過去,沒事——你又跑去吃酒了?”
“嗯,沒吃多少,就是有點暈。來看看你,身上乏,我去睡一覺。”
剛要擡腳要走,她忽然喊住我:“李濟。”
我回頭,看見她的眼睛裏映出的太陽的金色的光輝。
“答應我,從今以後不管再怎麽不開心,都不能借酒銷愁。”
我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一會地上鋪的蜀錦百鳥朝鳳地毯,然後擡起頭,看着她道:“好,我答應你。”
她笑了笑,眼眉間透出無限的柔情,拉着我的手摩挲了一會兒,道:“王妃身上重,你去看看她。”
我道:“好。我看完她再去睡覺。”
“好。”
滿春守在卧室外。
我問:“王妃呢?”
滿春道:“在小憩,剛剛躺下。”
我原地踏了個圈,道:“今天還吐得厲害麽?”
“今早吃了碗淡粥,沒有吐。中午說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就沒吃了。”
我皺眉道:“總這麽,怎麽行?”
“大夫說無妨。是這樣的,再過個把月就不會了。”
我點了點頭,自己回去找了個暖和的床榻睡下。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近亥時,信步在府中走了一會兒,依然覺得覺得人有些微醺,知道酒的後勁上來了。整個人困乏得很,就想找個舒服清靜的地方躺着。
不知怎麽就走到了淨池居。
紅玉向來不喜歡太多人服侍,我把臉一端,就騙過了在門外守夜的大丫鬟。關了門就不必當心被別人看出我醉了,踉踉跄跄去掀床帳。
紅玉睜眼看了我一眼,“你怎麽……”
我不好意思朝她笑笑,然後直接躺了下去。
被褥很軟很暖,躺了一會兒我覺得頭裏面很難受,就想有個人幫我抱着頭。
我挨到紅玉身邊,道:“你幫我抱着頭行麽?就一會兒,我很痛,很難受。”
身邊的人沒有動,我道:“我好累……好想睡覺……”索性連說話都懶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