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相在昔
李濟
商布在門外應了,一會兒拿來一整副酒具,招呼仆從擡着酒進來,安置好了之後,仍舊合上書房的門,退了出去。
我和元默連吃了三杯,拿眼看着元默。
元默笑了下,放下酒爵,道:“我一直都沒有跟你說,不管奚白以前怎樣,她總算對你是好的。”
我連連點着頭,“好,好,好!”
元默盯着我道:“你知道後會帶紅玉走麽?”
“我得先知道,才能告訴你。”
“好。開文三年昭明太後給你定的娃娃親,這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母親昭明太後,一片愛子之心,我一生不敢有片刻忘卻。
“你知道長安的大慈恩寺麽?裏面有一個掃地僧,法號叫重升,你知道他出家前是什麽身份麽?他是奚白的外祖父。”
我吃了一驚。
楊定!他不是在開文十五年戰死了麽?
“是啊,為什麽一個戰死沙場、受朝廷追策的将軍,會在長安最大的佛寺裏當個掃地僧?”
“其實十五年元家有提過退親。因為奚白當時鬧得太厲害,陳國公家教雖然嚴肅,但也磨不過愛女,只得向皇後開口……大抵是皇後沒應下來……”
元默用酒舀給我和他添了酒,也不看我,道:“開文十六年有人告楊定兵敗潛逃、隐在大慈恩寺出家,不久朝廷下诏表彰楊定以息止謠言,說那個重升不過長得肖似楊定而已。再不久,就傳出了奚白跟你的婚事。”。
“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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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默吃下酒,道:“開文十五年我遇見我師傅,大慈恩寺的主持重圓是我師傅的好友。楊定去大慈恩寺,還是我的主意。他剃度時,我和師傅都在旁邊。”
我看着他略帶着哀愁的臉,想分清楚他是不是吃醉了在說胡話。
他擡眉看了我一眼,“我幼年曾在元府和楊府寄住,楊定可以算我半個父親……當時我正纏着師傅求他帶我離開,楊定潛回長安,只敢偷偷在白雲觀借宿,因此被我們撞見。我師傅帶着他到大慈恩寺住了一段時間,他自己看開了,出了家。”
“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但大家都把重升都當成長得像楊定的一個掃地僧,也就沒有這件事情了。”
我記得很清楚,楊定的死訊,是開元十五年四月年傳來的。因為那一年三月三祓禊浴水,在渭水邊,我的阿嫂問我:“那邊穿青綠色長衫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的妻。你看如何?”
我問:“元家那時要退親,是不是在十五年春?”
元墨默訝異道:“你原來知道麽?”
“當真是十五年春?”
“是二月裏,奚白妹妹是在生日那天鬧開的,所以我也記得清楚。”
所以那年二月,皇後才會要我秘密進京。當時皇後跟我說:“現在你也大了,我看當年太後給你定的楊家二娘,溫婉賢淑有大器,堪堪可以給你為妻。你常年在外,若無近身之人相伴,我不能安心。若非我知道你的人品,難道不能揣測你根本就是想廣納妾侍嗎?像柳氏那樣的人,已經成為過往了。子侄輩的人,都已經當了父親了,但是你卻至今不肯娶親。我常常想,莫非是我教言不善,使你不好親倫?我幫你看過了,楊二娘的确是你的良配。明天祓禊浴水,不如你先往一看,如果可以就好了,如果不行,你速來告訴我。”
最終奚白因為楊定的事情沒退成婚,其實只能怪我在渭水邊說的那句話。
我當時說:“觀其人物,是濟之妻也。”
元默收了酒,喚商布:“換爐子煮茶。”
元默把煮好的茶遞給我,“吃吧,想那麽多作甚!”
我抿了一口,的确清香。
“這幾年,你就沒問她麽?”
“她沒說,我就沒問。”
“她當年鬧得厲害時,為這動過刀?”她的心口有一個淡淡的疤。
“沒有。”
“不是用刀,是平時用的剪子。好在也不甚鋒利,只是傷了些皮肉,流了點血。”
我仿佛就看見她拿着剪刀對着自己戳,心裏想堵着一塊大石頭。
元默道:“現在,你還讓紅玉走麽?”
我道:“我剛剛就說讓她走的。一諾千金。”
“……她們兩個……我都希望她們好。”
我道:“是。”
元默道:“十二郎,我是你朋友麽?”
我從塌上起身,道:“你是我李濟天上地下,第二個朋友。”
“你去哪裏?”
“去最後看一眼我天上地下,第一個朋友。”
過去的時候紅玉正在吃藥。我看着她皺眉吃下藥,才呵呵笑道:“明天要走?”
她拿帕子拭了嘴,“嗯”了一聲。
我叫伺候的丫鬟都退下了。
“我剛剛和元默吃酒了。他跟我說了很多事情,你想知道麽?”
她拿起鳳眼,瞅了我一眼,道:“你想說麽?”
我點了點頭,“我不想說,我想聽你說。”
“什麽都成為過眼雲煙了,說什麽,有意思麽。”
我道到桌前自己斟了一杯水吃下,冷的。
“放心,我沒醉。咱們就算是最後一次講話了,明天你和元默走,我就不送了。唉……”我先扶她移到桌前坐下,然後自己也在對面坐下。“紅玉,我真佩服你!我要是能做到你這麽拿得起放得下,我這一輩子!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紅玉望着我笑了笑,“到了這個情況,還能放不下麽?”
“好!”我“呯”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瓷器跳了一下,發出碰撞聲,大約我真的吃多了,聽起來嗡嗡的,“好!我也要放下!我發誓,我一回長安,就把我的寶貝王妃放了,讓她和崔清都過得很好!然後我自己再找個好女人,自己也過得很好!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紅玉微笑着說道:“不要逼你自己,你還會活得很久,你是個好男人。”
“好?好一個李濟……”
紅玉急忙拉我,道:“你這麽大喊做什麽!坐下,先坐下。”
我坐下,猛灌了幾口冷水,自己扇了幾個巴掌,道:“有點暈,有點暈!……沒事了,我們繼續說。你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過——我聽元默說,你想去杭州?好哇,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們朋友一場,我跟你說句實話,紅玉,你要有什麽未了的心事,跟我說。李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使勁盯着她,不讓她覺得我有些暈了。
“沒什麽,你好好活着就好。”
“我不行,我活怕了。說你,說你。”
“我沒什麽,你們活着的人好了就行。一個死人,跟世上扯不清道不明的,矯情。”
“唉,好!好!我跟你說,改天我受不了這半死不活的寂寞,也跟你去了,你覺得好麽?剛剛好你先去,接着我點。”
“李濟,你醉了。”
我拍了拍臉,“好。咱們好好說話。你跟我說,你當初是怎麽看上我的吧,你走了,世上還有惦記你的人,那不叫矯情,那叫深情!”
她裂開嘴笑了笑,露出皓白的牙齒,“你什麽時候對我有情過了?”
我搖頭,“這個不說了,你說,你當初是怎麽看上我的?”
她沒有答話,到門口接了仆從遞來的一壺熱水,給我倒滿一杯水,我慢慢吹着吃完了。紅玉順下眼睛,嘴角還噙着笑。我從來沒有覺得她這麽好看。放下杯子,我道:“紅玉,我跟你走吧!”
她又給我倒了一杯,沒有擡頭,道:“為什麽?”
我道:“一個人活着實在沒什麽意思。”
她仍沒擡眼,給自己倒了一杯,“要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喊死喊活的做什麽。”
我笑道:“死自然一個人死沒問題,活一個人活就難過了。”
她坐下來看着我道:“你還有皇帝皇後,還有你安王府裏那個人……将來還會有更多人陪着你。”
“那個人?哪個人!我還有哪個人!我就是一孤家寡人!我說我會放了她,你是不是不信?!”
“不是說要好好說話麽?你怎麽又吼上了?”
我放下嗓子看她。原來真心待我的,是前面這一個。
我笑了笑,道:“你信麽?”
“信。”
我又慢慢吹着吃完了一杯水,放下杯子,我道:“紅玉,留下來陪我行麽?我真害怕一個人。”
她垂着眼,我看見她眼中閃了閃,卻沒講話。
我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你早點睡……”
第二天我醒來時已經是午時初了。
窗外透進來的光很陰,空氣中是一絲絲冷氣,我往被子裏縮了縮,耳中聽到外面雪花飛舞的聲音。
我想起昨天,還是今天早上,小解一次,然後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什麽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看見一個什麽東西,然後我一直在哭,哭得一口氣上不來,然後我就醒了。我摸了摸枕頭,沒有濕,然後又睡過去。
今天沒有人來打擾我的好眠。
這種又冷又凍的陰天。一人,一茶,一書,一燈,一屋,日子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過了,沒有必要想那些煩心的開心的事情。
這樣想着,我就起來了。
用了早飯,我就回書房裏,點上燈,煮上茶,可是忽然找不到可以看的書。
我起身踱了兩步,看見門外庭院裏的地上整片雪白。
我忽然覺得這樣的天氣,真的适合聽一些絲竹之樂。
然後我拿了一把傘,往東廂走去。
東廂的梅花開得正旺。
我站在開得一群群的梅花前、雪地裏,忽然就想這麽躺下去,永遠再也不必起來。
我想起了夏天院子裏的那塘荷花。以前都沒有對它稍有留意,現在就覺得它就開在我的眼前。
我想起了秋闱狩獵的篝火,那樣熱烈,那樣歡快。
我想起了那天的彩虹。
我想起了紅玉的《一別經年》。
如萬馬奔騰,黃河傾瀉,皓天廣闊,胸中萬千溝壑,一時豪情、人生失意,盡皆噴薄。
叮叮曲畢。
我看見紅玉穿着大紅襦裙,披着雪白的狐皮披風站在東廂院門口。
她的臉,白得與那件披風融為一體。
她說:“我打了個賭,曲子停下來之前你要是能出現在我眼前,我就留下來。”
我走過去,替她撐起傘,道:“我也打了個賭,再讓我看見你,我就留你,在不讓你離開。”
她伸手彈了彈我肩上的雪花,道:“告訴你一個故事。”
“好。”
“這首曲子,我今天彈了三十一遍。”
開文十八年臘月二十四早上,我帶着紅玉追着聖駕返回長安。
因為元旦将至,行程頗緊,趕上禦駕回京的隊伍,和一衆一起跟随出使的王府官會和以後,我吩咐在馬車上多墊一些軟墊,好讓紅玉躺得舒服一些。
臘月二十八,疾行的隊伍終于進入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