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聚傷離
元奚白
這是我有孕後第一次看見皇後。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沒有因為我的身孕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
我有些忐忑。
“王妃。”她端坐在榻上喚我。
“是。”
“昨天洛陽那邊通了消息過來。”
我默然。
“十二郎已經沒事了。”
“是。”
“崔清還朝洛陽了。”
我知道皇後是什麽意思,一時間只覺手腳冰涼。
“當初該說的話我都說了,這幾年下來,安王怎麽待你,我們心中都應該有個數。過去的事情,不該記的別記得太久。”
她看着我。看得我心裏發毛,但是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退縮。
我說:“妾知道。”
“我不知道,”她依舊盯着我,語氣舒緩道:“你跟十二郎那天在元家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你們現在眼看着要為人父母,什麽事情,總要多為其它人考慮,要為自己的孩子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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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誠惶誠恐又萬分誠懇道:“是。皇後的教誨妾一天也不敢忘卻。大王對妾的恩義妾也一直牢記在心。王的脾氣,您也是知道的,妾這幾年也摸得清楚,”我傾身向前,“只是那天忍不住說了他幾句,他心中因此得了不痛快也是有的。待他回來,妾向他陪個罪,他就算心裏再不待見妾,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什麽不痛快也都揭過去了。”
她這才緩下臉色。
又說了一會兒旁的話,她忽然問:“我前兒個聽說王家有個叫王子複的小輩,你知道麽?”
我點頭:“是王臧公的大公子,從小身體羸弱,不喜在宮中走動,所以皇後可能沒怎麽聽說過他。”
皇後冷笑一聲:“王臧的兒子,倒有幾分王衍的骨氣。”
我愕然。
“近來有元默的消息麽?”
“上次送他離開長安,只恍惚聽說他想去江南。”
“我怎麽倒聽說,他最近跟一個平康坊的叫紅玉的風塵女子走得很近?”
我笑了一笑,要是皇後知道跟紅玉走得近的是她的“十二郎”,還不知得怎麽樣。“元默生性不羁,行為上些許風流,也屬平常。”
皇後撇了嘴,“他們兄弟倆一樣的怪脾氣。”
我知道皇後的氣順了,心裏松了下來。
“你下次有看見他,就把他給我留在長安,不行就送到我的立政殿,我看着他。王攸那兒,你也替我捎個話,就說他們王家有變,問問他是不是打算要繼續當一輩子仆從。”
我應了聲喏,退了下去。
心裏又是輕松,又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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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到三清觀時已經是傍晚,觀內長長的鐘鳴響起,是道士們在做晚課。我不想打擾,叫商布悄悄直接引着我到客房。
元默正在用膳,仍是一副風流俊采的模樣。見了我哈哈一笑,道:“十二郎,好久不見!”
我拱手道:“元默君,好久不見。”
“既然來了,一同用膳,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不客氣了。”
元默招呼門外的小童道:“你再去拿副碗筷來。”
一頓飯無話。
吃畢盥手,我對元默笑道:“觀中食物清淡,我知道教業裏珍禮樓的竹葉青不錯,元默君有意同飲麽?”
元默笑道:“酒我許久不吃了。”
“茶也不錯。”
“吃茶還是要靜一些的地方好。”
“洛陽安王府,你看如何?”
他拿着毛巾頓了頓,然後不再說話,靜靜擦完手。忽然道:“你這次為什麽找我找得這麽急?”
我道:“紅玉到安州找我,你知道麽?”
“知道。”
我擦好手,将毛巾疊成四方塊,道:“你們在洛陽遇見的?”
“不是,我們約好在洛陽見的。”
我盯着白色的毛巾,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道:“她該是十一月到的洛陽吧?你知道她什麽狀況,怎麽還由着她來呢?”
“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只能由着她來。”
我心裏咯噔一跳,猛地擡頭,對上元默的眼睛,“你這話什麽意思?”
元默道:“你又何必知道呢?”
我道:“我當然要知道。”
“你知道以後又能如何?”
我想了想,道:“那也得我知道了以後才能知道。”
元默搖了搖頭,道:“我離開長安前就覺得紅玉的身體不對。記得有幾天我經常單獨去找她麽?那時我就開始給她看病了。”
“開圖與你師出一門,他說……”
元默搖頭,緩緩才道:“紅玉的身體,早就掏空了……我離開長安不久,不敢多行,就停在洛陽。紅玉不好對延年說實情,只好偷跑出來……”
“延年也知道麽?”
“我們都沒跟他說起,只是他素來心細,見識又廣,恐怕猜到了一些……原先在長安我還存着些僥幸,到了洛陽,我照看了她半個多月,越發定了征兆。紅玉自己也知道,後來南邊有了你的消息,她就留了封信,自己跑安州去了。”
說着起身,往床榻邊的一個包袱裏拿出一封信。
我接過來一看,寫着:
元默臺鑒:
妹雖半世飄零,常思蝼蟻偷生之義,舉案齊眉之情,聊以樂天。造化弄人,豈不愛我生,奈何命也。餘不過百日,回想一世,本落葉無所牽挂;只緣心思,願見伊人,權為黃泉路上一點慰藉。一月便回。南方兵亂,若逾期不歸,妹已為黃土一抔;明年清明,濁香半縷,清水一壺,即是兄祭奠之義。願勿念。
十一月十八
紅玉再叩首上
我覺得眼中酸澀,胡亂說問道:“紅玉是十一月十八走的麽?”
“十九一大早走的。”
“哦,哦……她……真的……百餘天麽?我看她……都很好啊。”
“……只要不發病,小心将養,平時除了累點,是看不出來的……但五髒六腑并已經漸衰……”
我将信收好。
觀內忽然“咚咚咚”擊起大鐘,日暮西陲的時辰,院外不知怎麽竟有一只寒鴉飛過,給原本就空寂落寞的院落平添一片蕭瑟。
“元默,走吧!”
馬車停在安王府正門,甫一下車,見一人提着燈籠站在路邊,卻是張鑲。
“蕭寬,帶元默先生去見洪娘子。”
随張鑲一起至書房,将劉婷行刺我的事情講了一遍。
“大王要如何處置劉婷?”
我搖頭長嘆,“我明知事實,卻沒在朝堂上為他說情……正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劉婷恨我,很是應當。”
“臣恐怕劉靜并非只是為區區名節之争自盡。”
“怎麽朝野還有其它消息麽?”
“劉靜到洛陽後,聖上曾兩次召見過他。聽說他極力向上進言,對參與宣和之亂的流民嚴懲不赦。”
我愕然,“廷尉查劉靜,結果如何?”
“北邊大捷歇兵,不日就會有一批将領回至東都觐見,朝內現在為是否留兵東北争論不已,劉靜的事情,怕沒那麽快解決。只是,今日廷尉署轉呈了劉靜死之前寫給皇帝的信。臣鬥膽揣測,內容依舊是要求從嚴追究宣和之事。”
我道:“君常随聖駕,對劉靜可有了解?”
他忽地頓了頓,道:“臣只見過劉靜兩次。第一次是開文十二年的瓊林宴上,當時只覺他年輕灑脫,不拘禮節。第二次是在開文十四年,臣随聖駕巡幸河東,聖旨褒揚劉靜不畏豪強,正是臣去劉靜府邸宣的旨。當時因劉靜得罪豪右,他的母親楚氏被河東世家派刺客殺害。臣至今還記得,宣旨那天,劉府正為楚氏出殡,仆丁罕少,聞說聖旨下,連個收拾香案的人都找不出來。楚氏留下一女,其年方六七歲,當時竟止泣招呼。臣歸使時對上說起,今上也大為感慨,因此記憶深刻。”
“那女孩就是劉婷?”
“是……其實劉靜有大才,只是出身卑賤,又大受皇帝其中,朝中嫉妒他的比比皆是。想來這些年,劉靜肯定沒少受掣肘……”
“君的意思,我懂了。放了劉婷,吩咐府內上下,加強警衛,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許再提。”
我到東廂的時候已經過二更了。紅玉和元默都在,看樣子聊得倒很開心自在。一見我來,紅玉就推說身上困乏,要先休息了。我和元默出來,另找了個房間圍着爐子吃茶。
“你看紅玉……好麽?”
元默低眉吹茶,不說話。
“在安州凍了一夜,會不會有所影響?”
他拿起茶盅,抿了一口,道:“事已至此,再怎麽樣也不會更糟糕了。”
我沉默地盯着元默左手上斷了一節的小指。氤氲的水汽蒸騰上來,迷迷蒙蒙,正如未可知的那一天。
“十二郎,讓紅玉跟我走。”
“她跟你說的?!”
元默看着我,點了點頭。
“為什麽?”
“你知道,何必明知故問。”
我惱道:“我不知道!你說。”
元默抖了抖英秀的劍眉,苦笑道:“我還能說些什麽?你不讓她走,還能怎樣?”
我連吞了三盞茶,最後道:“你讓我想想。”
第二天,檀廣告訴我,宮中宣旨明日早朝。
“有什麽事情麽?”
“從外韋回來的将領們早上抵達東都了。”
我點了點頭。忽然腦中一閃,問道:“知道回來的将領都有哪些?”
“并不确切,不過臣這裏有一張抄錄的參加明天早朝的名單。”
我接過來一掃,果然看見“游擊将軍領右領軍中郎将崔清”。
真的看見崔清,是在仁壽殿舉行的朝會上。
松漠都督、河北道行軍總管蕭倫帶着出擊外韋的三路軍中級将領觐見并禀告北邊戰情,奏請表彰策勳,并奏外韋使臣将于正月入長安,請議是否與和親。朝議,準使臣入朝,和親與否再議。策有功軍将九轉護軍至三轉飛騎尉不等。
崔清的策勳是護軍,視從三品,是此次策勳中軍勳最高的将領之一。
他的班本列在我之後,我原是沒有機會回頭看他的,但一幹将領上前聽封時,我仔細看了下他,雖經風沙磨砺,卻越發練得英雄矯健,年輕有為。
冬風呼呼地吹着,一會兒就飄起雪來。揭開車簾,路旁的街道冷清寂寥。我望着灰色的天空,忽然覺得很冷很悶很慌。
晚膳我沒有吃,亮堂堂點了一室的燭火,呆坐在書房。
“李君,聽說你沒吃飯呀?有沒有興趣吃一杯?”
我擡起眼,看見元默一身雪白倚在門上,手上拿着一壺兩杯,沖我搖了搖。
我哈哈大笑,道:“好哇,天寒地凍,正好借暖——我再吩咐廚下煮兩個菜下酒。”
我搬來個矮幾,和元默跪坐在棉墊小塌上對飲。
幾杯下肚,我道:“這算是餞別酒了?什麽時候走?”
“你讓她走?”
我點了點頭。
元默一口吃幹,道:“明天。”
“你們打算去哪裏?”
“骊山溫湯,對紅玉的身體有好處。但紅玉說想去杭州。”
我笑了笑,“記得夏末時,我長安的王府裏引溫泉水修淨池居,奚……王妃的一個陪嫁管家還因此喪了命,這麽快就到數九寒冬。唉,人生匆匆,歡樂幾何!”
元默道:“李君風華正茂,何必作此想。”
我笑了笑,不答話。
又吃了幾杯,我盯着元默的左手小指道:“去了骊山以後呢?”
“接着去江南。”
“然後呢?”
“不知道。”
“元默子還真是逍遙呀!以後是不是都不會回來了?”
“看看吧,我倒是不想回來。”
“那你阿兄,你也不想見了?”
他舉杯的手頓住。
我自己斟了一杯,道:“王郎化名泉茗自舍到舍下為奴,一向有五六年了,怎麽說我這個主人也總得知點情。”
他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二聖看中的儲君。”
我再給自己斟了一杯,和他碰了碰,道:“這個謊,撒的好!難怪你當初那麽急着離開長安,合着是急着來自斷手指的!”
元默哈哈笑着點點頭。
我再斟了酒,看着元默的眼睛道:“元默,你當我是朋友麽?”
元默也看着我,道:“當!”
我道:“真當?”
“當!”
“那就別欺負我不知情,告訴我,奚白既然喜歡的是那崔清,當初卻為何心甘情願嫁給了我!”
元默端起酒杯,和我碰了碰。我們兩一起吃幹,照底。
“這有何難!商布!去拿副酒杯來!把府上最好的酒擡一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