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安
李濟
“……弟兄們從河南到江南,不過為了有口飯吃,有個安穩日子過。現在我們手上還有一個,還能拼得一搏。要是當真殺了他,就是真和朝廷對着幹了。現在朝廷已經平了吳王,我聽說北邊的戰事,也已經傳來了捷報。當得一時土匪,當不得一世的土匪。陳頭領是為了一個女人昏了頭,可各位都是有妻子家室的人了。何去何從,還請各位頭領三思……”
我睜開眼睛,卻是被捆在一個用帷帳擋着床側的小室,嘴裏也塞了東西。
“許頭領,不是兄弟們不知大勢。只是朝廷秋後算賬,對咱這種反過朝廷的,何曾有什麽信義?”
仔細聽,聲音卻是從外室傳來的。忽見頭上帷帳處一個黑影閃過,來的不是徐次又是哪個。
徐次割開我身上的繩子,取下塞在嘴裏的麻核,背着我到了內室,從窗戶躍出了房間。
外面仍是黑天。我舌頭發麻,一時言語不清,也只得強撐問道:“你怎麽在此處?”
“那紅玉不在原處,屬下找了半宿才找到救出。現在安置在府衙中一個妥帖的去處。因聽他們言語中談及擒到了大王,這才潛來接大王一同出去。”
我道:“走。”
徐次所說的妥帖的去處是府衙後院的一口枯井,井不深,不到十尺。紅玉在裏面一跳腳,徐次在外面伸手一接,就能抓住紅玉的手,将她拉上來。
紅玉雙腿濕透,臉色慘白。
我解下鬥篷給她套上,道:“怎麽樣,還好麽?”
她扯出一縷笑,道:“好。”
“去哪裏了?”
“哪裏能去哪裏呢。我剛剛覺得有點不對勁被抓住了,多虧這位壯士相救。”
徐次颔首道:“大王,還是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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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千般念想閃過,“許兄弟,你可能識得陳大明?”
徐次頓了一下,看了紅玉一眼,道:“認得。”
“你有把握對付得了他麽?”
“大王……”
“我們去取他項上人頭。”
“大王,陳大明已經被屬下殺了。”
什麽?
“适才屬下是在陳大明房內找到紅玉,争鬥中一刀将他劈死,這才帶着紅玉帶到此。”
我鎖眉道:“知道的人多麽?”
“……恐怕現在還沒有人發現。”
“好!”我轉身對紅玉道:“你能不能在這裏等一等我?”
紅玉靜靜地看着我。
“……我現在必須去幹一件事情。我做完馬上回來接你,好麽?”
紅玉靜靜地看着我,緩緩道:“好。你一定要回來。”
“好,我一定回來。”
我和徐次到陳大明房間時,果然沒有一個人發現這邊的事情。砍了陳大明首級,我和徐次悄悄往原先綁我的那個房間內室去。
一幹頭領卻因為不見了我亂成一團。
“許頭領,你說說,大夥抓了個親王,你不讓報給陳頭領知道!現在好端端的沒了,還商量個什麽歸順朝廷!早知剛剛就送給陳頭領那邊一幹二脆祭旗得了!”
許幹道:“方頭領,你別急呀!雖然沒了個安王,理還是這個理……”
“什麽理呀,大夥都收拾下,随陳頭領上山去,咱們也占山為王,好過看朝廷臉色行事。”
我朝徐次點點頭,他手一抖,只聽“嘭”的一聲,陳大明的首級恰好落在他們圍坐的榻子上。
我們從內室掀了簾子出去。我道:“陳大明已死。各位是願意随着他一路晦氣呢,還是願意歸順朝廷從此安居樂業?”
再去接紅玉的時候已是黎明,東方已經發出蒙蒙的亮光。
我在井口喊了兩聲,她沒應。
我跳進去,一看,紅玉半倚着井壁,半醒半睡。
我搖了搖她,觸手處一片冰冷。我這才發現,井底積着融雪,濕凍凍的一片。
直到徐次拉了我們上去,紅玉睜開眼,看着我道:“你來啦!什麽時候了?”
“黎明了,天就快亮了。”
她又扯出縷笑,道:“嗯,我很喜歡黎明……”
天一亮,我就叫徐次拿着我的信過江。
很快徐次就回來了,還帶來了兩個侍衛,回報說先前于德恭派去的兩個護衛沒能過江,一直被困在城裏,倒是于德恭一行順利過江,看見徐次的時候正準備點兵強行攻城。
我打開于德恭的信,說要快刀斬亂麻,今天的接收儀式仍按原來的計劃照樣舉行。
午時三刻,安州城門大開,我和許幹為首,迎接于德恭的招撫大隊。
宣讀诏書,三軍駐城,百姓歡呼。等一切儀式結束,諸事安排得有些眉目,已經是傍晚了。
于德恭笑着對我道:“今天晚上該是你挑燈寫奏疏了。”
我也笑道:“不急在一時。”
“聖上銮駕已經在東都了,大王知道麽?”
“剛剛知道。”
“洛陽可不比長安,離這兒近的多了。”
“就算聖人明天一大早宣我面聖,我也不會去寫那奏疏。”
“哦?”
“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聖駕在十二月初三幸東都洛陽。
十二月十四,我和招撫使團陪同歸順的原宣和兩州董軍諸頭領到達洛陽。禮部尚書孟昂奉旨至城外五裏迎接。十二月十五夜,召文思殿設宴款待推掉全部封賜的頭領。十二月十七,我和于德恭設酒為頭領們餞行。
滾滾車塵土,幾十輛車向東而行。
于德恭轉身向我道:“宣和之事,總算你我不辱使命了。”
我道:“真是如戲一場,”踩镫上馬:“我府裏還有些急事,先行一步了!”
出了教業坊,沿上東門街馳過了三個裏坊,很快就到了思恭坊。
一座朱門金釘的大宅,挂着“安王府”的匾額。
從側門進去,馬上有王府的執事迎了上來。
“大王,洪娘子醒了。”
“真的?!”
我将馬鞭丢給他,往王府東廂去。
“今早一早就醒了,言語清楚,看來真是大好了。”
“嗯,那就好……傅但,那元默子還是沒消息麽?”
“江南那邊仍沒有回音。”
“接着找,我看洪娘子這身上還是得請他來看看。”
“是。”
穿過一溜回廊,院子裏梅花開得正旺,星星點點的,甚是歡喜。推開門,正見紅玉穿着淡紅的褙子,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坐在茶塌上吃水。
“你回來啦?”
我點了點頭,“你醒醒睡睡昏了十幾天,這才剛好點,怎麽不好好躺着?”
“躺膩了,下來坐坐。”
我也走過去坐下,見她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神色凄楚,心中歉然,“那天就不該叫你在冰天雪地裏等那麽久,那枯井裏積天的雪水,就是一個大漢子站進去也得大病一場……”
“不關你事,原也可以在附近暗處躲躲,是我自己覺得井裏安全點,自己進去的。”
“……今天覺得好多了麽?”
她眯着眼角,道:“好不好,都一樣。你什麽時候回長安?”
我轉着手中的茶盅,道:“聖駕再過三天回銮,一應文武官員如無意外,都會跟着同回長安。”
“也好,那也煩你三天後派幾個人送我回杭州。”
“那你這次想怎麽回去?坐車?還是順大運河南下?”
紅玉沒有答話。
我道:“紅玉,你實話告訴我,為什麽去的安州?”
紅玉拿起帕子,在嘴前捂着,喉裏咳了一聲。
我嘆了口氣道:“開圖說你五髒俱損,是個耗神的病症。我已經叫人去江南找元默,左右等他給你看了再說。”
“不必了,我要回杭州。”
我将茶盅重重一擱,水從盅裏跳出,鋪在烏漆彩繪的桌上,刻着的盛開的牡丹上攤成一堆,兀自騰騰冒着熱氣,“你本就是個孤兒,從小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哪裏來的杭州老家!”
耳內聽着咳聲,擡頭看見紅玉捂着帕子,抖着肩膀,咳成一團。
心裏硌得厲害,正想說話,眼角瞥見商布閃着身影探頭探腦,喝道:“何事!”
商布進來道:“有個自稱是安州刺史妹妹的,在府外鬧着要見大王,說……說在安州救過大王的命……”
我揉了揉額角,“請她到前廳,我這就去。”回頭對照顧紅玉的丫鬟道:“照顧好洪娘子,她身子弱,這屋子裏要暖和點。”
那一晚諸事匆匆,我都未曾仔細看過這孩子,今天才發現她濃眉大眼,是個美人坯子。只是一身素白,眼角帶淚,有些慘淡。
“劉婷見過安王。”
“算起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多禮。”
“不敢,大王洪福齊天,是小民的哥哥托了王的福,才能為國家建一兩分功業。”
我愕然。劉靜本是科舉入仕,最重名節。江南事平以後他随軍至洛陽,因有朝官彈劾他通敵賣國,竟在獄中自殺了。我敬他機變有權謀,氣他朝中尚無定論,不顧柳煙有孕在身竟就如此氣短自盡。我說:“劉刺史的事,實在是出人意料……喪事辦得如何?”
“托大王的福,一切尚算妥當,只是有些東西我一個女兒家家置辦不齊,嫂嫂有孕在身,這才恬着臉來求殿下。”
“需要什麽,只要我安王府拿得出的,我絕不推脫。”
劉婷看了看左右,道:“這些東西,小民只能說給大王一個人聽。”
我使了個眼色,叫下人們都退下去,傅但上來附耳勸道:“大王,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道:“不過是個小孩子,我心裏有數。”
人都退下後我問劉婷:“仍需置辦些什麽?”
她長跪起身,慢慢走到我案前。
我心中忽然一緊,偷偷按住了佩刀。
劉婷道:“諸事都辦妥當了,就是獻祭儀上還少了必要的犧牲,卻是難得的。因此向大王讨個忙。”
說罷向我怡怡然一笑,帶起臉上的兩個酒窩,甜蜜中帶着凄楚和絕然。
我心裏一松,笑自己多疑膽小,又想起她痛失兄長,不免人同其情,遂道:“什麽犧牲?”
話音未落,就見眼前一片素袂閃過。我心裏大叫不好,平時委實沒有用刀的習慣,情急下竟忘了拔刀相格,只推翻了案幾身子後退倒下。
劉婷的短刃擲到了我的左臂,所幸冬季身上衣着厚實,只将衣服并一層外皮劃破,連血都未見一絲。倒是劉婷原先疾行至案前,卻被幾案一阻,壓在腳趾上,整個人掙紮了下方才站穩。
我剛剛定了神站起,她又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踉踉跄跄刺向我。
我眼角瞥見下人們沖進來的身影,耳內卻聽見冰堅堅的鐵器劃過的聲音,頭一偏,左手沿上扣住她的手腕,右拳出去打在她的臉上。不曾想她雖吃了我一拳,手腕死命一用力,滑脫出我左手的控制,帶着刃鋒回圈我的腦門。我急半彎膝蓋,堪堪逃過她這一刀,将她整個人往前一推,卻覺頭上一動。
心神定時,傅但已經帶着人将摔在地上的劉婷制住,而我原是剛剛那一刀躲得慢了,被削了發髻,散了一頭頭發。
“哼,借你的頭顱祭奠我哥在天之靈,大王倒是借給我呀!”
我頭發半遮着眼睛,見她雙眼圓睜,青筋浮現。
“你哥哥的事,朝中尚無定論……”
“呸!要不是我哥忍辱負重,從中斡旋,哪裏有你這狗賊邀功請賞的份!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讓你這奸賊被亂刀砍……”
已經有王府的侍衛聞聲而來,将她五花大綁,見她嘴裏罵個不停,急忙捂住,不防被她一口咬住,頓時鮮血直流,一掌過去,方叫她松了口。
我挽着頭發,只見她滿嘴血污,卻将眼睛直直瞪着我,仿佛真想将我一口咬下。
我走近揮了揮手,叫侍衛們手下放輕,道:“你年紀尚輕,一些事情難免看不清楚。劉府君的事情,朝廷自有公義。我不過一個食世祿的王,還沒那麽大的能耐颠倒黑白。”
一時見她渾身狼狽,似有話要說,遂解下塞在她嘴裏的布。忽然臉上一熱,被她正唾在臉上。
“詭詞狡辯!我哥一生忠君為國,蒼天可鑒!只恨我一介弱質,不能手刃仇人,今天……”
我用袖子擦着臉,耳中聽得劉婷的聲音都成了嗡嗡聲。
“害兄之仇不共戴天!劉婷有生一日,定取你首級,祭奠我兄”
我一甩袖子:“好!那你好好活着!我等着你來取我性命!”對傅但道:“安排一間寬敞點的廂房,請劉氏好好休息!”
傅但帶着人出去了,我将屋內的人都趕了出去,看着被我掀翻的案幾,一室狼藉。只覺心中無限悵恨,一拳狠狠打在廳前的紅漆柱子上。
正自己生着氣,只聽見門外“扣扣”的敲門聲,吼道:“何人!”
“商布,大王叫查元默子的蹤跡,小人今早得知元默子就在這洛陽城內,不敢耽擱,這就來禀告大王。”
我收了點怒氣,道:“好……你去吩咐,替孤準備沐浴更衣,然後再來回話。”
帶着商布剛剛要出府登車,迎面遇見張鑲。行了禮,張鑲道:“臣聽說劉靜的妹妹……”
我道:“少罪,我有些急事要出府去,其它的回來再加祥談。”回頭登車馳騁而去。
車上我問商布怎麽找到元默的。
“這事也有些趕巧。大王本來吩咐小人們在江南一帶找的。可小的偶有聽聞元默子就在洛陽,原只是打聽打聽,這才知道今年入秋以後元默子就一直在東都不曾離開。再細細一找,就在溫柔坊的三清觀中找着了。”
“确是他?”
“是。小人已經先跟他通了消息,他現下就在觀中等候大王。”
作者有話要說:
【1】正規點應用天幹地支紀日的,如冬十二月丙辰。但是現在懂這個的人不多了,寫得出來,看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