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轉危
李濟
目送馬車離開,我裹緊鬥篷。想來想去,只能哪裏出來哪裏進去了。好在雪光亮堂,按原路回去不一會兒就看見了府衙的後門。正待推門進去,肩上一沉,轉頭看去卻是護着于德恭離開的三個侍衛之一。
“你……”
“于禦史已走,派屬下來保護安王。”
我道:“留下兩個人,禦史那邊沒事麽?”
“大王不是信了那小女孩麽?”
我一怔,這才發現他就是剛剛捂了女孩要敲暈的那個侍衛,于德恭給我的,自然是穩重妥帖的人。于是笑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壯士怎麽稱呼?”
“屬下徐次。大王要救何人?”
我想了想,只得道:“見機行事。要救的是今天宴會上領舞的……的女子。名喚紅玉。她今晚原在我的房裏。”
許次低着眉不說話。
我又補充道:“她是我的故人。”
許次道:“若是單為救這位娘子,就由屬下進府衙去,待救了娘子再出府與大王會合,到府外将就藏匿一天。若于禦史能順利渡江,安州城明日必破,到時再出來不遲。”
我想了想,道:“也好。我沒有半點本事在身,進去了也成了你的累贅。那我們約個時間。你幾時可出來?”
許次道:“單負一人出來不是難事。快則一刻,慢則半個時辰。三更鼓響,屬下必定出來。”
“好。那我就在此等候。拜托了!”向他一抱拳。
他抱拳回禮,道:“不敢。只是毫無憑證,如何取信于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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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說:“你就說,我問他記不記得那首叫做《一別經年》的曲子。”
“行。”身影一晃,卻早從門縫中閃了進去。
我一拐,就在牆邊的角落裏等着。沒有更漏,也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究竟是冷是急,呆聽得咚咚敲了三更鼓,我全身冷凍,卻只看不見許次的身影。
只得自己一咬牙,仍從小門閃進。
剛剛進去,就見眼前簇簇火焰閃爍,忙躲在旁邊一棵松樹後面。
一會兒就見一大隊人高舉着火把來了,為首的,就是今晚這一切風波的始作俑者——陳大明。
陳大明拿火把照了院門,大怒道:“把那吃裏爬外的叛徒帶來!”
卻見五花大綁,揪出一個男人。
“劉靜!如今院門大開,你妹妹和那兩個朝廷來的都不見了。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吃了一驚。
“那兩個使者是我讓婷兒帶走的,但那只是因為府衙裏情勢混亂,我擔心有所閃失,将他們轉個安全點的地方罷了。”
陳大明“嘩”地抽出一把刀架在劉靜脖子上:“我說了要拿那兩顆人頭,你這厮想跟那董老鬼作伴麽!”
“此言差矣!董公要用兩人投降,明公要拿兩人祭旗,不都是要兩個人麽?只要兩個人還在,總逃不出明公的掌心。要殺要剮,還不是明公說了算?”
“你把他們藏了起來?”
“劉某區區一介書生,叛了朝廷,總要有些法寶在手上,才立得住腳。”
“藏在哪裏?!”
“等明公将這府衙的事情了了,劉某自将兩人的人頭奉上。”
“你格勞子的廢什麽話!!人在哪裏?!”
“劉某人在明公手裏,還能耍出什麽花樣?你若不信,可去各處城門、江防問問,若是有他們出城過江的影子,我的這顆項上人頭,随明公取去!一切明日就有分曉,明公何必急于一時呢?”
陳大明舉着刀,冷笑道:“有兩個人,你就是我的座上賓;沒兩個人,你全家就替他們給我祭旗!——壓下去!先把府衙各門鎖住,不得我的令一概不許進出!今晚不準睡,各處上燈,往來巡邏都給我瞧仔細喽!”
一片響亮應答之後人群向東迤逦而走。
我在松樹下松了口氣,一時又不知如何是好。
劉靜是真的救人,還是只是如他所說挾貨要賞?
于德恭現在是淪為階下囚,還是已經回到廬州調兵遣将?
還有紅玉……
我心裏一驚,急走出了西廂,正愁不知怎麽躲過前面的巡邏隊,不防後背一痛,整個人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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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大晴。
陽光從外面透進來,很有生氣的模樣。
我叫住滿春:“今天外面暖和麽?”
“暖和。”滿春回來,将空碗放在床邊的杌子上,臉上出現了這幾天難得的笑意,“今天的氣色可好多了。”
我點點頭,道:“躺了這麽多天,怪悶的。”
“要不請些人過來陪王妃說說話解悶?”
我說:“不用了。備乘,我想出去走走。”
滿春低頭想了好久,才道:“您的身體還未大安,還是再将養将養?”雖然話是這麽說,但她知道我在家裏困的這麽多天,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因此也不敢怎麽攔着。畢竟我現在是“萬金之軀”,她不敢不小心,安排車辇護衛,前前後後跑了大半個時辰,都快将我陡然升起的興趣又消磨沒了,這才扶我出門。
朱漆玄紋華蓋的八擡肩辇,到了郊外終于顯出輕快而貴重的氣象。今天的天氣着實不錯,估摸是入冬來最暖和的一天。滄池邊亭子上,居然坐了一個人。
無奈是舊識。
“見過王妃。”
他起身朝我躬了躬,我點點頭,吩咐滿春在亭子裏歇一陣。
他看着滿春安排,有時甚至幫下人擺擺爐子,弄弄杯盞。一切将将排好,他道:“王妃既來此,在下便先告辭了,以免雅興相妨。”
肩辇被擡進了臺子中間,滿春恐怕滄池邊上水氣重,又給我厚厚蓋了一層錦毯子。我說:“子複公子自小與我相識,若是不嫌我病體煩苛,不如且留下。現如今大冬天的還有這個興致賞景,今時今日,唯你我兩人而已。”
陽光溫柔地照進亭子裏,滄水靜靜流淌,白鳥飛掠,視野開闊,肅穆幹淨,我心甚歡。他又躬了身,:“王妃有命,敢不從!”
我轉頭對滿春道:“我與王公子敘舊,不必這麽多人侍候。”
滿春吃驚地看着我,猶疑了一會兒,帶着仆從退出亭外。自從我有身孕,滿春很少忤逆我的意思,大多時候,是不得不從。
王子複看着滿春的背影,忽然笑了:“王妃現在貴重,居然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我也笑了笑。可能病得太久,太想找個人說話,“我的名聲雖然不曾在外,但是現今親近之人中,有誰不知?還有什麽嫌好避的?”
他驀的臉色有些尴尬。
我也不說話。
一會兒,他開始翻弄小桌幾上的茶具。滿春半個多時辰跑進跑出原來弄的都是這些東西。
“子複謹奉茶為王妃壽。”他遞來一盅茶。
他嚴謹的時候,與元默兄弟很有些神似。我笑着接過,“也祝公子福寧安康。”
“我近日養病,聽說,北方戰事有捷報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大懂。”
我苦笑。
“不過倒是前日在坊間聽說崔清将軍又立了一功。”
我笑。
“子複有句方外話,不知二娘願聽否?”
他既以朋友身份說這話,我自然聽。
“昨日之日不可留,人生如蜉蝣朝露,因緣際會轉瞬成空。既已毀之,何必患之?既已去之,何必留之?既已失之,何必念之?世事無常,不争眼前,焉知眼前無物?”
我笑。
他也笑:“這些話想必有許多人跟你說過,今天我來說,也許你更不放在心上。”
我剛想張口說話,他擺手:“子複有自知之明,你不必多言。昔時我們一群童伴,數你和崔清最慧。我資質驽鈍,不堪大任,出于朋友之義,不願見你們相互埋沒而已。出我口入你耳,聽則聞之,不聽則忘之。”
我只好笑道:“多謝美意。”
他看了看日頭:“時候不早,多謝王妃的茶,子複還有他事,先告退。”
我喚滿春:“送王公子。”
他擺手:“不必。”徑直走了。
滿春過來整理東西時終于忍不住勸我:“王子複狂狷迂腐,又沒有實學,王妃何必跟這樣的人來往。”
我點頭稱是:“不過想起些往事,遇見舊人,因此興起而已。”
滿春便沒有再說什麽,問:“是再到處逛逛,還是回去?”
我嘆了一口氣,道:“回吧,我也乏了。”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我聽着肩辇下發出的嘎吱的聲響,問:“聖人該到東都了吧?”
“是的,怕是有幾天了。”
嘎吱嘎吱嘎吱。
“……這麽久,也不知道大王那裏……”
嘎吱嘎吱嘎吱。
“不會有事的。”我說,“你要真放不下心,改天我進宮探探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