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忽逢突變
李濟
“你怎麽在這裏?!”
于德恭掌舵,整個談判都很順利。董溫茂答應遣散聚集的流民,只要朝廷能在青徐一帶将這些百姓好好安置,他願意進京接受朝廷冊封,将宣安兩州交歸朝廷。果然打了一場勝戰,這安撫使的底氣馬上足了。
不過我暫時還沒心思感嘆這些。
“董公看大王對妾情有獨鐘,特地吩咐妾今晚上來伺候大王。”
“你怎麽到江南來了?我不是叫延年照看你麽?”
她臉一冷,完全放下了剛剛那副要跟我嬉笑的臉面。“我自己有手有腳有腦,為什麽要勞動大王托別人照看!”
我心裏又急又氣,“你知道安州現在是什麽情況?江南那麽多地方,你怎麽偏跑這兒來了?”
她倒豎細柳眉,“怎麽天下之大,我要去哪裏,還得大王準了不成?”
我見她氣得面色慘白,不由放軟了語氣:“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大王的心思,哪裏是我們這等小民能知道的!”
“紅玉,我們就不能好好說個話麽?”
燭火搖曳,閃着淡光。
“我上個月中旬動身從長安回杭州老家。本來打算從洛陽取水路而下。到了揚州才知道長江和運河都封了。我坐等不及,就沿江而上,想找條路。沒想到船剛剛從廬州下水,就被這邊扣住了。軍中有認得我的,知道我會歌舞,就叫來助興了。”
我道:“你什麽時候被扣的?”
“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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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吃什麽苦吧?”
“……沒。”
“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
“沒事,就是有些累。”
我看着她燭光下蒼白無力的臉龐,道:“為什麽那麽急着回老家?”
她順下雙眼,勾出一抹笑:“在長安橫豎作不了營生,回家就可以安分了。”
我揉了揉額角。
我實在不喜歡和別人夾槍帶棒地說話。“明天廬州那邊就派人來接收宣安了,你先在我這兒……什麽事,等明天董軍歸義了再說吧……我看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不由分說,将房門打開,單腳跨出,回頭指着床榻道:“我還有些事情找于禦史商量,你先吹燈睡吧。”
外面蓋了一層白雪。
于德恭的房間就在隔院。
我在門外踱着步子。官府雖然封了長江和運河,但只要有簽押文憑,揚州那邊也是過得了的。何況江南的情況,每天都用加急馳報送往長安,封江封河的事情又不是什麽機密,怎麽紅玉會不知道呢。
算了,什麽都等明天過了再說吧。
擡手敲門。
于德恭正在燈下寫着什麽。
我打趣道:“向朝廷獻捷呢!”
“這不整理下奏疏,好回去交差麽。”
我無事可做,悠悠又在房間裏走了兩圈。
“其它人都還好辦,只是這劉靜,大王以為當如何處置呢?”
于德恭沉吟半晌,忽然擡頭問我。
我們自到安州,還沒見過劉靜。
那日在未央殿前,宣州使者的奏報,我沒有忘。
“……安撫使一回朝,賊首溫茂借口沒有收到撥糧,不肯散遣散流民。十月初二清晨,董溫茂忽然率衆攻城,是夜,城內火起,百姓開城相迎。宣州刺史庾斌戰死。臣死戰得脫,攜報投安州而走。安州刺史劉靜投賊,誘了臣的戰報,軟禁臣在安州十天。臣趁機殺了看押臣的守吏,潛逃出城。到過江時又被認出追殺。順江而下,到了揚州,通報了揚州刺史羊倫刺史一面重新拟了戰報,一面急送臣來長安。”
“朝堂上還容得下他麽?”
“大王有所不知,這劉靜可是個能官哪。他是十二年進士頭名,先在河東綿上縣當縣令。開文十四年今上出巡,考河東道各縣功,罷黜不稱職的縣令,只有兩個人受到褒獎,其中一個,便是劉靜。後來他調到茂州當了幾年刺史,年年考功第一。這才調到安州這樣的上州來。他一個白身,能在短短六年裏着紫配玉,此人确有絕世之才。”
劉靜的這些事情,我自然都知道。但是,“德為立身之本。劉靜賊至而不能拒,致使宣州無援,刺史死難。這等人物,有何面目立于廟堂!”
于德恭笑了兩聲道:“朝廷自有公斷……明天一過 ,你我的使命便完成大半了。大王第一次出差,可有感慨?”
“感慨良多。”
正和于德恭說得入巷,忽然聽得外面人聲熱鬧,隐隐有人喊道:“走水啦!”
還不及推門出去,有人直闖進來,黑衣皂靴,道:“董軍嘩變,恐對二位不利,為策安全,還是先離開為上。”
卻是随行的護衛,此時早已解除了軟禁。
“怎麽回事?”
話音剛落,又一黑衣人進屋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邊走邊向二位回禀吧!”
于德恭面色凝重,點頭應允。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也跟着他們一起走。
董軍占了安州,一幹首衆都在安州州衙落住,我們被軟禁的地方,原是州衙的後衙。偌大一個府衙,到處都是一片喊着火走水的聲音。
護衛一面領着我們疾走,一面報禀:“董溫茂手下陳大明,原是土匪出身,素來不服董溫茂。今天晚上他悄聚了各首領,唆使先殺朝使,仍占山為王。如今董溫茂已經被亂刀砍死,陳大明領着一幹賊衆,就要來尋二位。”
于德恭跺腳道:“怎的出了這種事!”
我默然。
于德恭眉間一沉道:“如此,我們先出安州,急調廬州軍過江。安州已亂,正好趁亂拿下,一網打盡。”
正說着,侍衛集了五個。于德恭差了兩個持信立即出城,剩下的三人護着我們,偷偷地躲着人找路出府衙。
一路上左閃右躲,奈何只到不了門口,出不得府衙,只見一隊隊人都往後院去,舉着火把,晃着白光耀眼的大刀。
于德恭道:“哪裏失火?”
“确切不知道,就只都在喊,一片混亂……”
“馬廄那兒有火光!”
于德恭道:“不至死地,焉得後生!我們先拐去馬廄那兒,再尋出路。”
事實是,馬廄的确沒有人。也沒有多大的火,零星地燒了一個棚子。
我們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停下。三個侍衛換了個眼神,拿出後背着的兩件黑色鬥篷,與我和于德恭套上。
我道:“這府衙應當有個後門,你們可知道在哪裏?”
“在西廂。只是西廂住着……”
于德恭一揮手,“現在管不了許多了。事起突然,他們一時顧慮不到将所有的門都封上,等布置停當,你我就插翅難飛了!現在就過去,還會有點機會。”
于是一行人往西廂遁去。
短短一段路上遇見了兩撥往後院的人,都小心躲過了。第三次躲在假山下,卻見白雪的光亮中,有一個女孩子徑直往假山這邊來了。
一個侍衛身形一晃,已經捂着那女孩的口鼻,拖到假山後來。
那女孩看樣有十五六歲,竟也不驚慌,睜着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和于德恭。
侍衛正要敲暈,我道:“慢着,她似乎有話要說。”
侍衛看了眼于德恭。于德恭看了看女孩,點了點頭。
那女孩也不慌,穩穩道:“二位可是朝廷派來的安撫使安王和于禦史?”
于德恭接話:“你是何人?”
那女孩道:“我是安州刺史劉靜之妹。我嫂嫂乃隆成郡主之女、嚴毅王之孫、**皇帝曾孫。哥哥嫂嫂吩咐我引二位招撫使出府。”
是柳煙。
于德恭用眼睛問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有什麽把握能帶我們出去麽?”
于德恭搖了搖頭。
那女孩跺腳道:“事情緊急,你們還有空在這兒啰唣!沒有我帶着,你們連這個府衙都出不去!
柳煙哪柳煙,天下大義上,我就再信你一回。
三個侍衛都看着我,我對于德恭道:“都是**血脈,且信她一回。”
躲了一隊人,女孩帶着我們五人往西廂去。眼見後門在望,她道了聲:“唉喲!”一推旁邊的門,将我們五人帶進屋子裏關上門,也不點燈,也不說話。
我手上握着佩刀,手心淌濕。
一會兒聽見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窗外一排火把走過。
我強按着心跳。
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越走越遠。
我舒了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女孩壓着嗓子:“噓!”
又是一樣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窗外的火把照過,我回頭看見那女孩凝着眉,緊盯着窗外。似嬰孩一般的童顏,又似垂死之人一般決絕。
腳步聲終于漸行漸遠,屋子裏又一片漆黑。
女孩道:“正好。快走吧!”
開門出去,引着我們五個人到後面,開門出了府衙,竟沒讓一個人瞧見。
府衙外面風平浪靜。看來董溫茂被殺的事情還沒傳出去。
疾行了幾條街,有一輛馬車等在拐角。
女孩問那馬車夫:“來的是什麽人?”
馬車夫道:“得劉府君劉夫人差遣,來等兩個貴客。”
女孩道:“這馬車忒破,載得來兩個人麽?”
馬車夫道:“兩個人載不動。這馬車人越多走得越快。多加幾個人就走得快了。閣下是劉小姐?”
女孩道:“是。你可是劉仲?”
“是。”
這才回頭向我們道:“快些上車吧!”
我這才聽明白她和車夫講的那些是接頭的暗語。
于德恭道:“上車吧!”
我問女孩:“這車去哪裏?”
“江邊。”
“兩岸防守素來嚴密,就算到得了江,能過得去麽?”
女孩道:“今日剛剛商定議和,府裏的事情只要還沒傳出去,随便編個話就能過去。”
我道:“甚好。”将身上的使節印信都交給已經在車上的于德恭。
于德恭道:“大王這是做什麽?”
我朝他嘿嘿一笑,道:“國家大事,有勞禦史了。我還有些私事尚在府中未了,現在須得回去料理。”
于德恭抓着我的袖子不放行,急道:“你我背負朝廷使命,豈能因私廢公?大王今日若有點閃失,可不止是大王的事哪!”
我只好賠笑道:“那更望禦史千萬保重,不辱使命。你我有緣,朝堂再見!”
那女孩道:“嘿,你是信不過我吧?!”
我低頭道:“我若真信不過你,你現在還能站在我面前麽?”
“那你回去作甚?”
“救人。”
“救什麽人?”
“非救不可之人。”
于德恭道:“現在情況危急,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大王還是快快登車走吧!”
我抱拳道:“道義所在,我當仁不讓。還請禦史快啓程吧!”
于德恭見事态緊急,也奈何不得,只得嘆了口氣,道:“大王千萬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