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于室有喜
元奚白
今年的冬天雪特別多,卻不是很冷。
月事終究沒有來,我在一個多月的等待中開始焦慮着急,心頭的火就連皚皚大雪也掩不住。
滿春終于瞧出些端倪,卻不敢說破,每每瞧着我總是欲言又止。
北邊和南邊的消息陸續傳來。北邊斷斷續續打了一些勝仗。南邊依舊沒有什麽進展,皇帝這幾天夜不安寝,北邊一有戰報不管什麽時候必須立刻面呈。
這樣緊張的氣氛,終于感染了長安的将士親眷們,就算平時那些最喜歡胭脂水粉的女眷們,談論中也不再是的珠寶玉器胭脂水粉,而是哪家的誰誰誰又立了幾等功,又升了幾等勳。
“外韋那邊暴雪,不知有沒有影響行軍。”
樂成抱着榴兒在腿上,喂她吃糕點,“這麽冷的天,這仗怎麽打得起來?”
我這幾天更不耐動了,懶懶倚在塌上,說:“是啊,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鄭大将軍有沒有穿暖吃飽,軍帳裏有沒有暖爐烤着?”
樂成的臉紅了一紅,嗔道:“表姊!我跟你說正緊的,你怎麽取笑人呢!”
我奇道:“難道我說的不是正緊的?将士們吃飽了穿暖了,仗才打得起來不是啊榴兒?”
榴兒嘴裏塞得鼓鼓的,一雙眼睛動了動,點了點頭。
樂成無奈地笑了笑,“早晚你得叫你這個姨母教壞。”
呂簡又拿來幾碟點心,見榴兒的樣子,不禁笑道:“夫人也忒由着她了,怎麽一口氣吃了這麽多,來,趕緊去吃點水,要是噎着了可不好玩兒。”
說着伸手抱下榴兒。
樂成順着聲道:“跟着呂簡去前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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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成看着榴兒的背影,那眼神,就好像粘在她身上一樣。
當母親的,都是這樣麽?
我正想着,樂成轉過來,忽地換了個副面色,端着茶,吃又不吃。
“有什麽說吧,還有什麽忌諱的。”
“我昨天在立政殿遇見了崔二的那位。”
我愣了一下。
“哦,品貌如何,可配得上他?”
“只是一面,約摸是好的。”
我曉得樂成的性子,她既然說了個好,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好了。
甚好。
我點點頭:“咱們幾個一起到大的,又一個算有了好歸宿。”
樂成動也不動盯着我看。
為了表示我真的沒往心裏去,我也盯着她看。
她放下茶盅,又躊躇了一會兒,道:“……你這幾天沒往大明宮去?”
我也只看着她,“有什麽且說吧。”
“……昨天我聽見幾個宮人說,崔二領的那支兵,失蹤了一陣子了。”
失蹤?
“……雖然朝廷還沒消息,但是在送到宮裏的紅翎急報幾次提到崔二的騎兵……”
失蹤!怎麽會呢?
“……你也知道,聖上對此一向重視……”
在這個節骨眼上。
“……我猜,皇後昨天宣召崔夫人也是為了……”
“幾天了?”
“……什麽?”
“崔清沒消息幾天了?”
樂成低頭想了想,“有十來天了。”
嗯,加上戰報在路上延誤的時間,差不多。心裏一松,我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坐了起來,複又懶懶支腮半躺下去。
樂成皺着眉,“怎麽?”
“八成是沒什麽事的,”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崔清的脾性,我們還不知道麽?皇帝把軍中的精銳騎兵交給他,不過是希望他像漢朝霍去病那樣以長途奔襲戰略取勝。如今雖然事态朦胧未知,但我想不出幾**廷就能收到第一份大勝的捷報。”
朝廷的捷報還沒收到,我終于病倒了。王府的醫官宋子通給我摸脈時臉上瞬時浮現的神色,我沉了許久的心又沉了一沉。我看着他退出去,一會兒呂簡進來回報,說此脈關系甚大,宋醫官希望請禦醫署的陳勉來會脈。
我的心很沉,涼涼地壓着。當年昭明太後懷着他、皇後懷着湖陽公主的時候,就是陳勉坐鎮禦醫署安胎的。
呂簡一臉焦急。
我說:“不必勞師動衆的。你叫他進來。”
宋低着頭跪在榻前,我對着他的頭頂說:“你在王府這麽些年,有多少的能耐本事我是知道的。關系小了,自然沒有要人擔當的必要;關系大了,橫豎是我自己的身子,我來擔着就成,再不行,還有大王擔着。你照實了說就行。”
“是。”他鞠了一下,方謹慎道:“照脈象來看,王妃是有喜了。”
我看見呂簡立在一旁的素白身影抖了一抖,她轉過臉來,用恍然大悟的驚喜欣慰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麽回看她,別過臉,看見挂在床頭的金玦——呂簡不認得這是什麽,聽我說是他臨走時特地遣人送來的,還喜滋滋地穿了個穗系在床頭。
玦者,決絕也。
不知道他知道了這個“喜”事,該作何感想?
我忍不住冷笑。
有身孕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對于我,肚子裏懷着整個天下的未來,更是累人。
确診的第二天,皇後宣我入宮。我知道皇後待我非常,卻也沒想到王府裏的消息傳到她耳朵這樣快,雖則這本身的确是一個大消息。
在明光殿前我居然遇見了崔仆射。
“老大人一向安好?”
他也朝我施禮,“敢勞王妃叨問,一向無恙。”
我見他眉間愁思,驀然想起樂成所言,難道是崔清那兒出事了?
我笑問:“今日北邊戰事緊張,老大人為國操勞,也須注意身體。”
老大人看了我一眼,道:“北邊戰事無變,只是昨天深夜收到江南的文書,聖上用江州刺史周大禮總督長江水軍,诏命由使者星夜送發。因此現在才得回去。”
我吃了一驚。
這陣子在府裏将息,江南的事情,實在知之甚少。倉促間下了這樣重大的任命,難道江南有雷霆之變?!
我看着崔之壽。
他說:“董溫茂扣了過江的兩位使者,江南北已經不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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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徐幹來的第三天雪停,我和于德恭在徐幹的陪同下過江進安州城。廬州的事物由副使公孫绾和刺史袁用方主持。
到安州城外,見到了傳說中的董溫茂。董四十開外,虎背熊腰卻相貌平平。見了兩位招撫使,也不行禮客氣,只以兄弟相稱。我便也随着于德恭,稱他“董公”。
沒想到除了第一天歡迎宴上,我們在安州住了八九天,都沒見這位“董公”的面,有什麽事情,都是和許幹交涉,然後再由他帶消息給我們。高床暖枕,華衣美食地招待着,而提到招安議和總支支吾吾。
心裏懷疑,去看于德恭面上,卻絲毫不着急。少不得挑明了問他。
“若當真是軟禁,安王後悔跟于某來這一趟麽?”
“明知有問題,為何禦史會故意送上門來?”
“怎麽說我是故意送上來的?”
“同行護衛并不多,一到安州城幾乎都被董溫茂隔開了。禦史辦事一向滴水不露,這麽重要的事情,豈會草草聽之?”
于德恭面色一凝,忽然起身向我長拜道:“德恭輕狂,累大王跟着冒險。”
我急忙扶起:“你我同為招撫使,何來冒險之說。只是禦史作何打算,還望全知會了我,也防出現什麽岔子。”
于德恭起身,又檢查了門窗。
我看着他道:“江州和饒州的事,怕只在今晚了吧?”
于德恭望着我深不可測地笑了笑。
我繼續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董溫茂要盛兵以威脅朝廷,攻打哪裏最好。最初我以為是南邊的歙州,但這兩天想來想去,莫若順江而西的江州。”
“何以?”
“江州是長江重鎮,水兵盛而陸軍弱。宣安事發,水兵都被調到江面上,城防必然薄弱。此時要是能從陸路攻破城池,水兵也必亂。若能拿下江州,自江州至安州大段長江都能掌控在手。進可據江長守,蠶食邊上的饒州和洪州;退可要挾朝廷高官厚祿。這幾日北邊戰事緊張,正是與外韋決戰的關鍵,朝廷必無力南顧。”
于德恭又呵呵笑了兩聲,“不錯。”
“要打江州,只能偷襲。明着卻是是董溫茂壓着兩位天使,要以此要挾朝廷。既然如此,何不将計就計,引董溫茂上鈎,我軍卻在江州城外以逸待勞。董軍吃了敗仗,不怕他不與朝廷議和。”
于德恭終于嘆了口氣,道:“向聞安王鬥雞走馬尋花問柳,原來心中自有韬略在……只是道理雖如此,只怕還會出什麽變數,一來不知江州一戰是否能全勝,二來你我二人在此,也的确擔着危險。一招不慎,就有性命之虞。”
終于輪到我呵呵一笑,道:“使命所在,當仁不讓。”
第二天一早就感覺我們住的這原刺史官邸有點不尋常。到了中午,徐幹來見我們,說那個許多天都不曾露面的董公要跟我們見面。
我跟于德恭互看一眼,昨天晚上,大概真的打了一仗了。
正廳上歌舞升平,絲竹蕭蕭。
我朝董溫茂和幾個骨幹看去,一個個臉上都瞧不出神情。董溫茂呵呵向我們招呼:“多日招呼不周,委屈二位天使,今日略備薄酒,二位使者盡興……”
“多謝董公盛情。”
沒想到和宣是圍城兩座,還能請到這樣的歌舞伎。樂曲倒還罷了,那個舞伎将未出水的芙蓉的身姿舞得搖曳多情。不過跟将這部出水芙蓉曲舞跳到極致的紅玉相比,還是少了些力道。
董方軍中大多是小民出身,平常極少見這種繁麗歌舞,一個個看得都有些眼直。我留心觀察,分明歡喜之餘,掩不住一股頹然之感。
“董某本是徐州小民,樂天知命。奈何時運不齊,奸賊當道,才聚了這幫兄弟,為的不過有頓飽飯,大家夥安居樂業。現今得朝廷不棄,董某自當自縛請罪。只是我這幫兄弟的前程,朝堂之上,天子駕前,還望二位使者多多美言。”董溫茂說着就給我和于德恭敬酒。
于德恭道:“現今天子聖明,天下一統,董公能審時度勢,率義歸降,實乃家國之幸。我等欣逢盛世,定當全力促成其事。”
于德恭估計也瞧出來了,昨天晚上董軍突襲江州,定是反中了埋伏。我們這談判招降,優勢在手。
董溫茂嘿嘿笑了笑。
“于禦史,咱爽快人說爽快話。兄弟們這要歸了朝廷,能不能保全性命,你倒給個實話!”
“咚咚咚”的鼓聲密集,筝聲拔高。我知道這舞曲到經典處,那“芙蓉”就要出水了。笑道:“各位兄弟請盡放心,我等奉朝廷使節而來,名為招撫,豈能失信于天下?”
熊經旁邊一人道:“前朝多有降者被誅戮的,我等降而複叛,驚動江南,難保朝廷不秋後算賬。”
于德恭說了什麽我沒注意。
從那個紛紛落花、滾滾水袖中舞出來的人,腦袋中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挑去了面紗,那個扮“芙蓉”的舞者,分明丹鳳眼細柳眉,面帶三分落寞,臉留七分多情。
我使勁眨了眨眼。再睜開時,還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