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持節而去
元奚白
我睜開眼睛,天光很亮,時辰應該不早了。
我最近很有些懶憊。
“王妃?”
滿春在帳外輕叫,生怕吵醒了我一般。
“起來吧。”我說。
滿春過來掀了簾子,服侍我起床洗漱用飯。
煩。
“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十六,”滿春一臉遮不住的熱心殷勤,她只在說起一件事情的時候才顯得不那麽沉穩,“算日子大王該到揚州了。”
我喉嚨裏嗯了一聲。滿春總希望我将他放在心上,時時不忘提醒我。但是他走了這麽幾天,三省每隔兩天都可以接到他的奏報,可他順道捎來封家書都不肯,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去關心他的行蹤?
我現在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的月事已經遲了半個多月。
這半個月來,每想起那種可能,我就覺得害怕甚至恐懼。無奈的是,這恐懼還沒有訴說的對象。呂簡那丫頭粗心,肯定還沒發現;滿春麽……我擡頭看了看她,大約是家裏的事情最近比較多——真不懂他一走,怎麽安王府反而比從前更熱鬧了?——她暫時也沒發現。但也只是暫時。
我一想起她發現臉上極有可能出現的又驚詫又驚喜的神色,就覺得頭疼。
只能祈禱月事快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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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嘆了口氣。
滿春馬上說:“王妃,今天要入宮去麽?”
我想了想,點頭:“用過午膳去吧。”
滿春應了聲,下去吩咐小丫頭準備。
老實說,我不喜歡進宮。
小時候這裏是我嬉戲玩鬧的一個好地方,再大點開始承載我對于繁榮一統的欣羨和恢弘大氣的仰望,甚至還一度因為崔清蒙上了溫柔的色彩。可是它終成了我的一個噩夢,時至今日,漸漸轉成一種煎熬。
這種煎熬的源頭,來自于我面前的皇後。
我對皇後的情感,應該是怨怼惱恨的。可是一看見皇後本人,心底居然立刻就滋長出一種崇敬和孺慕之情。
沒辦法,我這個人,就是崇拜英雄,勝過任何個人的喜怒哀樂。
“十二郎五天前到了。”
沒有朝臣在的時候,皇後總喜歡這樣子叫他。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皇後的嫡子。
全天下都知道,他是皇帝的母弟,先太後的嫡子,由皇後乳養長大,視如己出。
我正在煮茶,恭敬地應了一聲。
“……偏偏就挑了個這麽個時機,我真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
我長跪起身,正要将茶奉上,聽皇後這麽一說,不禁頓了頓。
偷看她的神色。沒有不妥。那天我們吵的那架,應該沒有傳出去吧。
“北邊正在用兵,吳王之亂剛剛平定,安王天子親貴,為上分憂也分數應當。”
我對他的輕視,向來不加掩飾。在皇後面前卻也知道收斂,今天可能被皇後忽地一問,有些失态。
不過這話可以看成我替他自謙。
皇後笑了笑。
又說了些閑話,皇後忽然問:“王妃身體近來如何?”
我的心重重地“咯噔”一跳,低眉道:“尚好。”
皇後不說話。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就是這樣的目光,一直在煎熬着我。
這幾年,我一直在等她清算我進王府的日子,但她始終都沒有在我面前提。
一次也沒有。
難道今天,她終于不願意再忍了?
仿佛過了很久,久到我已經再難承受我們之間的那份寂靜,她終于開口說:“安王在外,王府的一切事情都有賴你做主。”
“是,妾一定盡心打理,”我松了口氣,接了句讨喜的話:“靜待安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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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那天一早出了長安城與于德恭會合,攜了使節印信望南疾行。
一路上都是于德恭做主,穩穩當當行了七八天,過了淮河,先到與安州隔江而望的廬州檢校了廬州軍防,向刺史袁用方打聽些江南情況,又馬不停蹄往揚州趕去。揚州刺史羊倫出城相迎。
揚州自古是商會樞紐,又在大運河南端,是經濟軍事重鎮。董溫茂事起以後,江南諸事,都在揚州總管。
于德恭做事幹練果斷,剛剛坐下,便開口詢問宣安兩州近态。
“現在守衛森然。招安信已經射進城去了,遲遲卻不見那邊的回音,也不見有什麽動靜。”
“長江那段如何?”
“仍然是董溫茂占着。也不往上下游擴張,只封了那一段,其它江段上的船只往來一概不管,但只要有船只撞進那段,就會被截下來。”
“歙州可有消息?”
“有。回報并沒有被董軍滋擾。”
歙州南挨着宣安兩州,若是董軍向南擴張,必先向歙州下手。董軍既不越江向北,也不揮軍向南,難不成真以為擁着兩州能劃地而治?
我吃了口熱茶,全身的冷氣自內而外散去,道:“隆冬将至,兩州糧草能自給麽?”
羊倫道:“目前尚不清。但安州興南倉內一向存糧頗多。要自守年餘,不成問題。”
也正是這個興南倉使青徐的流民蜂擁而至。
于德恭道:“南方軍糧北運沒有受到影響吧?”
“沒有。吳王之亂喧嚣一時,南方諸州卻也沒敢怠慢,大運河漕務沒有受到影響。”
第二天我正用早膳,仆從報于德恭請我膳後議事。
過去的時候一幹使團的人都在。原來董溫茂派人帶來一封信。
“怎麽說?”
于德恭向我搖了搖頭。
董溫茂的口風緊得很,也不說是和是打,只含糊地虛詞客氣一番,“翹首待天使,共謀家國事”。這是要跟我們面談?
于德恭道:“既如此,我們便與他談談。”
我們沿江而上,三天後到廬州。于德恭一面派人過江送信,一面宣谕宣安兩州周邊各州加強防務。十幾天裏雙方書信往來,各不相讓。
“董溫茂毫無動靜,大王不覺得奇怪麽?”副使公孫绾道。
我一怔,道:“公孫以為為何?”
公孫绾看着張鑲。張鑲笑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我往挂在大廳牆上的地圖看去。宣州安州西北被長江攔截,以東是潤州,以南是歙州。潤州緊挨着揚州,防守嚴實;歙州于德恭已經再三叮囑小心。就不知道這“陳倉”在哪裏?
“莫非董溫茂要以水軍北破長江?”
公孫绾擡眉道:“北破長江,所為何事?”
我沉吟無言。
公孫绾撫着銀白胡須,笑眯眯問溫師集道:“你以為呢?”
“長江守備早就強固,不易破。北攻實非上策。”
公孫绾點點頭,向我道:“董溫茂能以徐州一擁耕之民在宣安聚衆,趁着吳王之亂降而複叛,絕非只靠運氣。單單看這幾個回合和朝廷讨價還價,就知不簡單。大王莫小看了他。”
我被說得面皮一熱。細細端詳了地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董軍中多是吳王之亂流亡到宣安乞食的流民。如今暫能在江南果腹,待來年開春,風調雨順,這些流民難道不會思鄉麽?如今天下局勢早非前朝那般動蕩,割地稱雄顯然不可能。照理順從朝廷招安回鄉入籍是最好的選擇。
那麽董軍這麽忸怩不肯言降,為的哪般?
“流民起事,十起九敗。縱使有如前朝的流民攻入巴蜀,據地勢能守得一時的,也不過堪堪三十年。今上天恩,對他們的逆行不予追究準予招安,為何他們還要據城死守?”
公孫绾道:“朝廷用兵外韋,備戰特厥。現在外戰未休,而吳王之亂方平,江南豐饒,是朝廷軍需供應重地。況一兵不能兩用,董溫茂恐怕就壓死朝廷不肯對宣安用兵。”
當日朝議就有大臣指出了。
“現在朝廷已經遣使招安,董溫茂為何還不肯與我談判?”
董溫茂想跟朝廷讨價還價,手上必定得有個大籌碼。無軍不談,他想先在軍事上取得勝利,再挾功自立?
于德功摸着胡子不語。
既然不是拼個你死我活,自然沒必要冒險針對來談判的人。那麽,東南兩面,他董溫茂想攻哪塊?
我看了看公孫绾,他也看了看我,就是不說話。
傍晚時又下起了鵝毛大雪。
我一個人在房中翻看江南的地理志,有些無聊。起身推窗,院子裏早白蒙蒙裹了一層。伸手在窗前一接,接住一把雪花。很快在手裏就融化了。回身去火爐上烤幹手,望着吐着暗紅色火焰的火爐,驀地就想起了那天奚白的冷笑。
我擡眼四顧,房子裏安安靜靜的,一個官驿的仆從伺候着,站得筆直,沒弄出絲毫聲響。
這房間,安靜得可怕。
睡到半夜,冷醒了。起來一看,原來半床被子都被我踢到地上。懶洋洋起身整理好,再躺下時竟沒有睡意。翻來翻去,甚是煩惱。忽然聽見不知哪裏傳來的的嘀嘀嗚嗚的絲竹聲,輕若游絲般,旋律竟有點像《一別經年》。我心裏一個咯噔,再聽時,卻什麽也聽不見了。我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又翻來覆去了許久,方才睡着。
這一睡,竟真夢見了紅玉,穿着大紅襦裙,低抹胸,絲薄褐氅,金黃披帛,濃妝豔抹。我站在樓下,也不知喊了句什麽,有人喜滋滋地将我往紅玉閣子裏請。我正生着什麽氣,坐在那裏和紅玉無言相對,終于說了句:“我再替脫籍吧,今後就好好做個良家女。”
紅玉竟開口嘻笑道:“你忘了,我早就是自由身了!”
我一時也真忘了這茬,問道:“你為何還要呆在這裏?”
紅玉搖頭道:“你還真忘了,你說過兩年過來娶我呢!”
我腦袋裏一片茫茫然,好像我真說了,又分明自己不曾說過。正混混沌沌間,忽然聽見隔壁有人悄聲道:“咱們自小青梅竹馬,你怎麽許嫁給了……”
我走過去一看,卻是崔清和奚白正在說着什麽。崔清一把擋在奚白面前,蹙着眉頭,一雙濃眉在雪的世界裏愈發濃黑。——下雪了?一看四周,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野外,公孫绾在雪地裏追着我道:“大王,董溫茂派使邀我們過江。”
我正混亂中。公孫绾的聲音卻兀自喊:“大王,大王……”
一睜眼,醒了。
在床頭喊我的卻是溫師集。
我道:“道和,這麽早何事?”
“董溫茂派人來了。于禦史急邀您過去共商。”
董溫茂的使者叫許幹。年紀輕輕,一表人才。不說絕對不知道他會是逆賊一黨。
“特遣使者,恭迎兩天使過江共商國是。”這是董溫茂這些天一直挂在嘴上的一句話。但今天真派了個人物過來,難道真的就這麽投誠了?
安排下許幹,我和于德恭商量。
最後于德恭說:“使命所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