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出去一趟回來,街上更冷清了。租的地下室裏沒有空調,南方城市一到冬天,寒氣就直從地底下往上竄,待在家裏,就算穿再多,手腳也凍得跟冰塊似的。
施詩磊把矮桌搬到床上,窩在被窩裏練字,兩只手弄得冷冰冰的,連運筆都顯得十分僵硬。
晚上睡覺,更是直接被凍醒過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施詩磊就忍無可忍地上網買了一個電暖氣和一張電熱毯,付款以後很快聽到手機裏銀行餘額短信的聲音。
打開來一看,施詩磊就愣住了。上回給家裏彙錢時用的是另一個賬號,現在裏頭已經空了,而這一個他一直都是自己用,沒有查看過餘額。見到這個三位數,施詩磊心頓時涼了半截,連忙登錄網上銀行查看究竟錢是怎麽用掉的。
可是明細賬目上不可能把消費條款都列清楚,施詩磊一邊看一邊回想着究竟是在什麽地方消費的,細細想清楚以後頭有些發暈。
盡管去攝影工作室兼職的那兩個月得到了一筆工資,可是對于他龐大冗雜的消費項目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
購買攝影器材和書籍。還跟姚錫陽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念及被供養着,混在一起花也沒關系反正都會回到口袋裏,所以一列下來全部都是服飾的花銷。練字用的筆墨紙硯跟這些比起來都是小數目。還有,一次次去找符欽若的車票。
施詩磊想起符欽若那時在酒店留給他的一千元,算是他回來的路費,他當天就把錢還給了他。
想起符欽若,施詩磊更是暈得厲害,索性把筆記本給合上了。
好在這個學期并不需要繳納學費,否則就完了。施詩磊暗想像姚錫陽那樣的大老板,肯定不會計較那幾個花在他身上的錢,要是他提出要還錢,恐怕也是另有所圖。但他什麽人找不到?施詩磊幹脆不放在心上。
可是,七百塊錢足夠他花多長時間?按照他平時的消費,一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就不見了。好在房租一次付清了三個月,可還有每個月都要繳納的水電費,扣掉這部分,還剩下多少錢?
施詩磊坐在床上,計較着他平時根本不可能去計較的問題,心煩意亂,加上屋子裏冷森森的,不免暗自抱怨這種破房子也好意思每個月收他這麽多錢。
一想到這個,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符欽若,想起他說,盡管住。
“媽的。”施詩磊從床上跳下來,關上燈以後屋子裏面黑漆漆的,他走到那塊被厚重的簾子分隔出來的區域裏沖洗照片。
徕卡裏還有一卷膠卷,不記得裏頭拍了些什麽。他把顯影罐等工具都放進暗袋裏,意識半是放空地卷片和裝罐,想着明天快遞員送貨來的時候,要怎麽跟他說才能把貨品給推掉。
他現在一分錢也不想花了。
定影以後,膠片上的圖像就顯現了出來。施詩磊一張一張地沖幹淨,把它們都挂起來,在給其中一張膠片夾木夾子的時候,他看到了上面符欽若撫琴的身影。
施詩磊自認倒黴,用力把木夾子給扯掉,任由這張照片在風幹的過程中卷曲起來。
自從那年從養父家逃回孤兒院以後,施詩磊就沒再哭得那麽慘過。那時他好歹還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麽——他必須得哭,否則孤兒院的媽媽還得把他送回養父家裏去,自此只有不斷地背詩、練字、描畫,還有,晚上和養父一起睡覺。
當時施詩磊是往死裏哭的,甚至一度暈闕過去,好在自己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孤兒院那張又硬又窄的木板床上,而媽媽也良心發現沒有送走他。
可是這回他完全哭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窩囊,他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那天以後就哭盡了,後來再哭也是為了讨好客人裝可憐,或者遇到精力過剩的客人哭一哭方便少受點折磨。
施詩磊覺得自己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符欽若了,這個人話沒跟他說幾句,卻把他弄得連自己都不認識。
除夕晚上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的,施詩磊連續吃了好幾天的泡面,覺得再怎麽着也不應該在大年三十虧待自己,于是把帽子、圍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裝以後出了門。
樓上傳來了春晚開始的聲音,聲音傳播的關系,此近彼遠,此起彼伏,好像無數的回音。
施詩磊看了看襯在昏黃路燈後面的天空,天氣預報說近期冷空氣來臨,有可能會降雪。他原本是很希望看一場雪的,但想到下了雪,地下室裏會更冷,反而更期待冷空氣在來到這個城市上空以前拐個彎繞到別的地方去。
他揉了揉冰冷的耳朵,想着怎麽之前沒有買耳罩?現在沒錢,肯定不會花錢買了。
街上的餐飲店全部都關門了,他走到便利店前打了個噴嚏,推門走進去,見到店員百無聊賴地對着春晚嗑瓜子。
應該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店員忙把嘴巴裏咬碎的瓜子殼啐掉,急忙起身說,“歡迎光臨!”
施詩磊淡淡看了他一眼,還有晚會上不斷引用網絡段子的相聲,面無表情地走到關東煮旁邊,拿了個碗。
九個格子裏只有三個煮着東西,而且乍一眼看就能數清數目,施詩磊把口罩摘下來,籲了口氣,問,“就這些了?”
“嗯,沒進貨,就只有這些了。”店員抱歉地笑笑。
施詩磊別扭地挑起了眉頭,把那兩個已經泡得有些發白的貢丸撈上來,還有剩下的幾個墨魚丸和一截昆布,幾乎是把湯水中剩下的食物都撈上來了,除了那截所謂的鳕魚卷——已經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已經在這盆湯裏煮了一整天了。
好在湯汁的香味是飽滿的,隔着紙碗捧在手心裏也十分溫暖,施詩磊沿着幾乎沒人的大街一路吃一路走,漸漸來到了有人群的廣場。
這裏聚集了許多等待跨年的人,大屏幕上竟然也在直播春晚,他想着反正回家也是受凍,便在廣場旁邊坐下來休息,吃完那幾個沒什麽味道的關東煮。
就要欠費的手機在這個時候來了條短信,施詩磊取出來時還在想是不是系統又提醒他繳納話費,可看到陌生的號碼,他還是懵了一下。
他記得這是誰的電話號碼,盡管原先存儲這個號碼的手機已經不用了。
日理萬機的總裁居然會給他發拜年短信?
施詩磊不耐煩地看着那幾個字,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複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姚錫陽的短信就傳了過來,問他吃飯了嗎?上家裏來吃。
他險些把剛喝進嘴巴裏的湯汁給噴出來,笑着回複道:我在家裏吃年夜飯呢!您大老遠的在杭州,這費機票錢的盛宴我可吃不起。
回複完以後,施詩磊覺得他應該是無話可說了,把手機揣回兜裏,雙手捧着紙碗把剩下的湯咕嚕咕嚕喝了幹淨。
手機在他擦嘴巴的時候響了起來,姚錫陽說,他可以開車接他。
施詩磊好氣又好笑,正想着怎麽回複他,眼風卻看到一輛曾經見過許多次的轎車停在了廣場旁邊。
他愣了愣,站起來以後甚至一度想立刻轉身跑掉,但車窗已經打了下來。姚錫陽在車裏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上車吧,吃那點東西怎麽行?”
施詩磊皺起眉,也不知他已經觀察自己多久了。
幸好姚錫陽并不是真的要把他帶回家裏,否則就算他不用留夜,像那種到處都是富人別墅的地方,要想自己出來還不知道要走多遠的路。
施詩磊從進入酒店大堂開始就在打腹稿,想着怎麽順利離開,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姚錫陽把他帶往酒店餐廳,就在那裏跟他用餐,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麽意思。
他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可因而更加莫名其妙了。
“姚總,您這大年三十的,不在家裏陪陪家裏人?”菜才剛上來,施詩磊就按耐不住發問。
姚錫陽打開餐巾鋪在腿上,微笑道,“是要回去的,吃完這頓飯就回去。”
這下施詩磊算是吃了定心丸,呵呵笑了笑,對上菜的服務員說了聲謝謝。
“要不要,上我家過年?”姚錫陽布菜時說,“我的事,家裏都是知道的。帶個人回去不算什麽,總比你孤零零的坐在廣場看春晚強。”
施詩磊猜不透他這話究竟有沒有在諷刺自己,可聽到他說自己已經對家裏人出櫃了,不禁又想起符欽若。他在心裏咒罵了一聲,臉上卻對姚錫陽堆着笑,客客氣氣地說,“這怎麽好意思呢,我又不是什麽好人家出來的小孩,這過年喜慶的日子,去了您家,害怕髒了門面呢。”
聞言姚錫陽皺起眉頭,認真說,“我既然說了這樣的話,就表示不在乎你到底是什麽人。”
施詩磊一聽更害怕了,只好尴尬地笑。
大概被不喜歡的人表示關心和在乎就是這種感覺,無話可說的感覺。他算是明白為什麽符欽若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是欲言又止或者話留半句了。
姚錫陽注視了他片刻,嘆氣搖了搖頭,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紅包放到桌面上,微笑說,“新年快樂。”
施詩磊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看到這寫着“萬事勝意”的紅包放在桌面上,甚至有些鼓起來了,真是猜不到裏面到底放了多少鈔票。
“我不能收您錢的。”施詩磊連忙把筷子也放下來了。
姚錫陽解釋道,“放心,這沒別的意思。你也還在上學吧?這個算是我給你的壓歲錢,論年紀,也是你長輩了。”
施詩磊為難道,“那我也不能收啊。”天知道裏頭裝了多少錢,說不定省吃儉用能過大半年的,可是他真的不能再收他的錢了,何況還帶着人情。
“我知道你有困難。”大概因為他太堅持,姚錫陽的笑容淡了些,放下筷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說,“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施詩磊驀地站起來,把餐巾放回了桌上,抱歉地鞠了個大躬,說,“對不起,姚總,您就當我沒見識,不識擡舉吧。但是,您這樣的朋友我真的不敢交也交不起。”
他想了想,看看桌上這些山珍海味,算不清到底要花費多少錢,只好把錢包裏剩下那幾張一百元都拿出來放在桌面上,“謝謝您帶我來吃飯,這頓飯我也沒吃多少……這算是我這份的吧。我先走了。姚總,新年快樂。”
姚錫陽看着桌面上的錢,擡頭再看施詩磊時,不可謂不震驚。
施詩磊牽起嘴角,勉強笑了一笑,背上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一路低着頭,一走到餐廳門口,立即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