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初逢
世間不乏俗人,或者說,整個人世本就是由不計其數的俗人構成。
俗人得權得勢難免飛揚跋扈,似乎是為了讓各方達成平衡,上天賜予了朱明國人突出強健的體魄,但卻不讓朱明擁有其他三國那般充足豐富的物産資源。
如此,在依仗蠻力擴張自己勢力之前,他們必須得先學會如何生存。
靈地每個有血有肉的個體,在生命消逝之時軀體都會碎化成光點飄散至空中,不留任何屍骨和殘骸。
這種現象被以報時撰史、超魂度魄為職的星柱醉夢閣命名為了“屍解”。
世間萬物皆由天地而生,雖然靈地子民都明白屍解是上天的安排,但于人世間的情理而言,親友離世又怎能不懷舊思憶?
即便屍骨無存,他們也希望能尋得一個大家都認可的方式來紀念故人,因此向失去親友之人遞交祭奠墓牌的醉夢閣蟬蛻觀便應運而生。
但醉夢閣只管人事,不管與人一樣有血有肉,一樣會因為屍解而屍骨無存的飛禽走獸,所以也不會為其制作紀念墓牌。
即便有什麽備受世人喜愛和追捧的奇珍異獸逝世,也是由包羅萬象的日柱萬象樓來記錄在案。
畢竟除去數量有限和對人有益的少部分奇珍異獸,還有很大一部分尋常獸類會在死前成為人們的果腹之物。
為自己的食物取名留念,無異于惺惺作态,也無人有這份閑心,至少朱明的人不會有。
因為在吃完了這一頓之後,他們又要忙着在植被稀少、水源匮乏,土地大多不适合耕種,獸類又兇猛狂暴的國土之中找尋下一份能夠填飽自己肚子的食物。
四國和平共處、互相交流了幾十年,也不是沒有朱明國主想過求助他國來改善本國國民的生活。
但要把從他國采購而來的物資運輸到朱明各地并非一件易事,反正在朱明的第三代國主廉貞聖帝炎煥上任之前,還沒人能夠克服朱明那不便交通運輸又格外考驗飛禽走獸耐性體力的流沙地形和嚴酷天氣。
現有的方式都無法套用,那便只能改變和創新。
在第三代國主的某一次國主會朝之上,尚且身強體壯的炎煥突然對其他三位同代的國主提出了“飛籃”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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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可以用能飛的巨大籃子載着人或物資飛到朱明各地,然而當時靈地只有飛禽一類和少部分珍獸能夠做到騰空飛翔一事,從未見過能夠自己飛起來的籃子,這樣的理念聽上去便顯得十分荒謬。
像是看出了其他三位國主的疑惑,炎煥當場乘勝追擊,道出了能夠讓籃子騰空飛翔的奧秘——與他們朱明之國休戚相關的火。
朱明雖然植被稀少,但也不是每個州郡都被黃沙覆蓋,也不是每個被黃沙覆蓋的地方都不生草木——朱明的輿州爟燧郡便同時符合這兩點。
在爟燧郡的綠洲和沙海之中,都生長着一種名為“火浣木”的奇異樹木。
火浣之木,通體火紅,不懼炎熱,不怕焚燒,似以火為養料滋補自身而得名。
其樹幹、樹皮乃至樹葉皆可制成輕薄而牢實又不會被燒毀的“火浣布”,乃朱明靈士制衣首選。
依炎煥所言,用火浣木和火浣布制成籃子主體和包裹着火焰,帶動巨籃騰飛、轉向的半圓形頂翼、尾翼,便能利用火焰溫度高低的變化和火焰燃燒時釋放的能量來決定巨籃在空中的高度和飛行的力度——這對于每一個勤加鍛煉的朱明靈士而言都是輕而易舉。
似乎參加國主會朝之前便成竹在胸,炎煥還當場邀請已經對飛籃産生興趣的其他三位國主随他一同到朱明宮去參觀和體驗提前制好的樣品。
三位國主滿懷期待地試坐之後,發現這個持續燃燒的巨大籃子果然能如炎煥所言騰空而飛,對炎煥的創新之舉大為贊賞不說,還當即提出會全力配合朱明改善民生的政策。
待飛籃正式投入使用之後,這事便成為了靈地人盡皆知、用以證明四國交好的一大美談。
然而現在唯有炎家之人才知道,提出創意并監工完成了第一個“飛籃”的人其實并不是當時身為朱明國主的炎煥,而是總愛躲在雙親的庇護之下,甚少出門抛頭露面的年幼炎炘。
與現在成日喊着打打殺殺的境況不同,小時候自甘堕落的炎炘對于四處奔波、舞槍弄棒之事全無興趣。
給她一疊畫紙、一支畫筆,她便能對着漫天飛舞的黃沙在窗邊獨自坐上一天。
她不怎麽出門,手中的畫筆卻帶她走遍了世間。
她畫的不是模仿名家的山川湖海,即便自身畫技拙劣,如今棄筆多年更是不堪入目,但那些已經形成定式的詩詞畫作卻從來入不得她眼,因為比起照搬現有之物,她更喜歡自己去當那個創造新事物的人。
在她那些只能稱為信筆塗鴉的稚嫩“畫作”之中,鳥兒可以長着人一樣的腿,人可以在沙土之中自在游動,草木可以長在天上,雲朵也可以飄在海裏……只要她敢想,什麽都可以成為可能。
她享受着爹娘對她的寵愛,但她也明白繁忙的雙親不可能時時刻刻留在家中陪伴自己,便把繪畫當成了她打發時間的最好消遣。
朱明的道路交通并不方便,從太乙城到焚雀堡的距離又太過遙遠,爹娘若不是依靠着禦獸重睛都沒辦法做到每個月歸家看她一次,那些和她一樣留守在焚雀堡的同齡人的雙親就更不用說了。
她那時并不合群。
都是同代出生,但她跟那些動不動就喜歡讨論狩獵之事的同齡人聊不到一塊,明明自己也不是什麽窮苦之家,毛都還沒長齊偏偏又愛操心大人之事,一點孩童專屬的天真爛漫都看不到,簡直浪費寶貴而短暫的童年。
那個跟她同時出生,名義上卻是她哥哥的胞兄炎炀就更過分了,自己不會享受、成日不着家不說,偶爾回一次家還喜歡甩她臉色,搶她那些寶貝大作抨擊她不切實際、浪費人生,也不看看當時他自己才幾歲,有什麽資格跟別人談人生理想?
那時她體格和力氣都比不過炎炀,沒辦法保全她手下的每一幅畫,但體弱勁小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她還有疼愛她的娘親可作後盾。
多虧她右眼角有一顆蠱惑人心的細小滴淚痣,每次只要在歸家的雙親面前把她受到的委屈誇張地演繹出來,騙心軟的娘親也掉幾粒金豆豆,一貫惟妻是從的老爹就會幫她教訓皮糙肉厚耐得住掌臀家法的炎炀。
次數一多,炎炀就不敢再亂動她的東西了。
不過嘴上道了歉,心裏卻不一定服氣。
似乎是為了向炎炀證明她的畫作都有着自己的價值,不該被粗暴對待,每次回家都會欣賞她畫的畫、跟她讨論作畫思路的娘親某一天突然把一個聽上去十分重要的任務交給了當時尚不足六歲的她。
娘親問她想不想每個月多見爹娘幾次,那時變着法子贏取雙親寵愛的她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肯定答案。
娘親聽後便笑着輕撫着她當時才及肩的暗紅頭發,讓她得空的時候自己想一想有什麽辦法可以縮短太乙城到焚雀堡的距離。
還對她說,如果她能把想到的辦法詳細地畫出來,爹娘就會動用他們所有的資源來幫她實現願望。
于是,現在已成為朱明國內常見公共交通的飛籃便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
盡管從小就跟炎炀不對盤,但難事苦事都有炎炀在前面頂着,她這個甩手掌櫃也樂得自在。
第一個飛籃在炎家領地秘密完成,她參與了它的全部研讨制作過程,但卻并沒有借此成名的興趣,畢竟她可是焚雀堡新生一代裏唯一一個連靈階大考和國位繼承人資格鑒定式都懶得按時報名參加的“怯懦昏童”。
何況制造飛籃的初衷只與一個孩童的思親之情有關,飛籃制作成功之時她就已經贏得了報酬,更莫說她還因為飛籃得到了額外的饋贈——那個向來只盯着娘親看的老爹的正眼和邂逅她今生所愛之人的一次機遇。
“炘炘,你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去過一次靈地的中心。現在有了飛籃,快的話四日就能來回一趟,今年的地靈慶還有你跟炀炀的生辰我們就全家一起去太乙城過好不好?”
在飛籃問世翌年的四月末,又一次跟着老爹一起回家探望她的娘親,向她遞出了一封口頭上的邀請函。
其實能跟爹娘在一起,到什麽地方去她都無所謂,再說越是朱明沒有的東西她就越感興趣,她也想看看真實存在的魚和海究竟是不是畫本中畫的那樣。
早前她從來不提要去別的地方游玩,主要還是因為天高路遠怕麻煩了爹娘,如今阻礙已去,她又怎會拒絕爹娘的好意。
于是在鴻蒙六十一年的地靈慶之日,她們全家四口第一次同時出現在了太乙城。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入住朱明宮,見到好多新鮮事物的她也跟今夜一樣整晚都睡不着覺,于是她在爹娘的默許和悄然保護之下,“偷偷”溜出了宮外。
深夜醜時,太乙內城許多高大聳立的建築都只留下了一盞微光,她感受着在朱明從未體驗過的陰冷寒氣,呼吸着從不能在朱明享受到的純淨空氣,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直到看到了一座燈火輝煌宛如白日的九層高塔。
在旺盛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自然而然地走進了這座門口挂着三粒飛星的華貴高塔。
白日她聽娘親介紹過此地。
名字雖然好聽,叫什麽醉夢之閣,但內牆外牆都黑黢黢一片不說,管的還是人死之後的事情,讓當時正享受生之歡愉的她本能不喜,便沒讓爹娘帶她進來參觀。
沒想到真的踏入此中,卻感受不到什麽陰森森的氛圍,雖然不知為何四下無人,但塔裏到處都能看到金燦燦的飛星裝飾,聞到沁人心脾的安神芳香,讓她不自覺放下警惕,逐層游覽了起來。
起先要她把腳放到那些由水組成的透明梯子上面她還有一些猶豫,她武功不好又不會飛,這塔裏又見不到其他人影,要是踩上去不小心從半空中掉下來,把自己給摔傷了就得不償失了。
于是她在前幾步梯子來回蹦跳了好幾次,确認了這些水梯牢實得跟石頭一樣,才壯起膽子邁上臺階。
第一層的水梯旁立着一個寫有每層職能的貝殼制方牌,五層以下是用來登記領取、制作保存墓牌的地方,她無心久留,又對第八層、據說可以繞塔一周全方位觀賞星星和月亮的觀覽臺倍感興趣,便一路拾級而上。
但後來她才知道,原本她這樣無官無職又未正式參加靈階大考領取身份證明飾品的“閑雜人等”是沒有資格踏入五層之上的。
第八層的觀覽臺被稱為“輝映處”,共設四個入口,但除了水梯正對着的北口之外,其餘三個入口都立着一扇深不見底的水門。
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自然不敢去闖玄英靈士布置的水門,反正輝映處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圓形走廊,進去之後看到的景色都一樣,她就沒有糾結,果斷走進了北口。
在她們朱明,白日的陽光特別刺眼,太陽也特別巨大,與此相對,夜晚的月亮就特別細小,星星也顯得特別遙遠。
再是豐富超然的想象都要依托于現實之上,任何第一次領略的美景都會令她心旌蕩漾。
進入輝映處之後,她才發現原來月亮可以這麽圓滿,星星可以這麽透亮。
而意外出現在星月交輝之處,對她伸手發出邀請的那位墨發少女更像是茫茫黑夜中的一縷霞光,瞬間照亮了她幹涸的心田。
“請問,你願意陪我一起賞月嗎?”
墨發少女綻放着笑容,語調親切又柔和,宛如一片柔軟的羽毛撫過了她越發躁動的內心。
她恍然醒悟,眼前盛景,她似乎一擡手就能夠觸碰。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将發顫的右手輕輕放到了面前潔白如月的纖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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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就當是周一更新的吧。
這樣周二才好恢複成存稿定時更新。
文中“飛籃”可以看成高級點的熱氣球。
順便放上本章提要的出處,來自一首個人很喜歡的詩。
《初相遇》席慕蓉
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裏出現
我喜歡那樣的夢
在夢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釋
心裏甚至還能感覺到所有被浪費的時光
竟然都能重回時的狂喜和感激
胸懷中滿溢著幸福
只因為你就在我眼前
對我微笑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那樣的夢
明明知道你已為我跋涉千裏
卻又覺得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