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怯懦
受自身地理條件所限,旨在還原朱明常見配置的倥偬舍與其他國主的後院寝宮相比,布局和構造都要簡陋得多。
始終火光缭繞的倥偬舍可以劃分為五個區域。
北為供人來往通行的出入口“戎馬盛”,東為利用火爐打造器物的冶煉區“殘霞照”,西為國主禦獸、契獸的栖息區“薄雲嘯”,南為國主及其伴侶、後代的居住區“凱歌奏”。
至于剩下的中心區域,則是供國主用膳、練武、招待賓客,乃至架起烤爐進行野炊的“逍遙游”。
後院五個區域的名稱由朱明的開國國主所定,除此之外的事物均可由每任國主自由命名。
縱然炎炘如今看似已經百毒不侵、心寬意爽,但她三個多月前為凱歌奏的那幾幢土屋命名題字之時還是洩露了些許隐藏的心聲。
炎炘自認是一個執着到近乎固執的人,她這樣的人,總是容易把某些認定的事物當成潛移默化的習慣來對待。
就像每次在殘霞照打造小禮之前,她都會回想起自己說出的“誓必要與漣兒相守一生”的豪言那般,每次忙碌完回到凱歌奏之時,她也會擡頭望一眼自己在幾幢土屋相連的外牆之上題下的那八個狂放的大字——“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以及那幾個與土屋樸實敦厚的外觀全然不搭的不羁屋名——“百慮絕”“千愁醉”“萬恨燼”。
凱歌奏的土屋是按照朱明國最常見的建築形式所造。
土屋由沙土作為原料搭建而成,為防風沙侵害,外牆通常不塗漆也無裝飾,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從沙地裏冒出頭的巨大半圓球體,還原了大地本色的燦黃。
嚴峻的沙漠之地不僅造就了朱明國人的強健體魄,還培育了許多兇狠的猛獸,為了親人之間的安全着想,土屋通常都以家為單位進行建造。
雙親及子女共居一屋,待到子女自立之時再離家搭建屬于自己的那幢土屋是每個正常成長的朱明國人都會擁有的人生經歷。
可惜身為現任朱明國主的炎炘卻沒能擁有這種平凡而普通的經歷,正因為沒有,她才格外喜歡待在能滿足她所有初願的凱歌奏之中。
被炎炘命名為“百慮絕”“千愁醉”“萬恨燼”的三幢土屋,分別是國主的書房、住房以及備用的客房。
三幢土屋外牆相連,左右兩幢的內牆又分別設有一扇小門連通中間,把三幢土屋串成了一個大的整體。
朱明國人雖然耐得住炎熱,但卻不喜歡手腳被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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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炘回到千愁醉洗浴之後,就把她先前外出所穿的便服換成了就寝用的寝服,只不過上半身從單袖短衣變成無袖短衣,下半身從長褲變成短褲、草履變成赤腳,看上去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明明已至子時,但想到馬上就要回到闊別将近四月的家鄉,炎炘就思慮萬千。
明日還要早起,此時已不宜飲酒,百無聊賴的她只能躺上千愁醉正中央那張并無床腿支撐的凸起地榻,将雙手枕在腦後,望着懸挂在最頂上照明的燃燒火籠發呆。
火焰晃蕩,帶出了零星火花,也帶動了炎炘紛飛的思緒,她不禁收手撫摸起了自己右耳上的那枚耳铛。
有人沐浴會卸下全身飾品,但炎炘仗着自己不怎麽發炎的體質,即便下水、就寝也從不取下她右耳戴着的那枚墨玉制的漆黑耳铛,因為那是她前些年厚着臉皮從寒漣那硬讨來的誕辰賀禮。
由于同為國位繼承人又互為契侶,無論自身的意願如何,寒漣每年都必須得給炎炘以及炎炘的父兄各送上至少一份賀禮來維持炎寒兩家乃至朱明玄英兩國世代和平友好的關系。
炎炘自不必說,如果條件允許,她恨不得每日都給寒漣送一份小禮,但寒漣大多情況下都只會在炎炘慶祝誕辰之時補上她不得不送的那一份例行賀禮,送出來的也多是一些由專人制作或挑選的成品——精美華貴,卻非炎炘所願。
從認識寒漣到現在,炎炘已經收到了九份以寒漣名義送出的誕辰賀禮,其餘八份一看就不是出自寒漣本人之手的賀禮都被炎炘留在了焚雀堡的家中,但唯有她右耳上戴着的這枚耳铛,自她得手之後便再也沒有離身。
為了搭配方便施展靈力的單袖服飾,朱明靈士之中佩戴單邊飾品的人并不在少數,但炎炘卻知道她右耳上的耳铛其實本是一對,只不過她強行讨來這一枚之後就不知寒漣把另一枚耳铛丢到哪去了。
這枚耳铛雖是炎炘打着自己誕辰的旗號又仗着有兩家長輩在場撐腰才從不甘不願的寒漣身上強行讨來的,但她第一次收到寒漣送出的禮物卻沒借任何旗號,全然出自寒漣的真心。
炎炘第一次來凱歌奏時,還不是一名身份尊貴又受萬人敬仰的國主。
她只是一個出身名門,擁有最好的資源,但即便浪費了這些優厚的先天條件也不會被雙親斥責的無能的幸運兒。
雖然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但炎炘并非不清楚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相反,在還沒有領略過現實殘酷的孩提時代,她就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觀察別人對自己的喜惡。
在六歲之前,除了自己的雙親和少許與雙親交好的長輩,炎炘就無法從他人身上感受到太多的善意。
聽說她來自炎家,他人便總愛用評判的目光向她無形施壓,她每一歲應該是什麽樣子,每一歲應該成長到什麽程度,似乎自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定論,這定論還與她本人的意見無關。
但既然他人都不關心她自身的感受,那她無法回應他人的期待到底又有什麽錯,本質不都是一樣在冷眼旁觀嗎?
于她而言,怯懦是一塊完美的遮羞布。
任何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不想面對的人,她都可以借這一塊遮羞布去逃避。
出身名門又如何,她想擁有的從來都不是數之不盡的財富和至高無上的地位。
她所設想的未來,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幢樸實的房屋和一群她所愛也愛着她的親朋。
俗人總是喜歡把自己置于高位,看到別人比自己差勁,看到別人比自己不幸,即便嘴裏說着安慰鼓勵的話,心裏卻止不住為自己又能勝人一籌而竊喜。
無論是兒時喜歡用目光憐憫她資質平庸的那一衆外人還是她那愛用語言來淩駕挑釁她的孿生哥哥都是這樣無趣的俗人。
他們自以為占據了優勢,殊不知他們掌握的正論都是她想要他們掌握的。
“炘炘,爹和娘什麽都不缺,所以對你也沒有什麽別的要求。只是希望你将來找到的那個能與你共度一生的良人,一定要願意主動去了解和挖掘最為真實的你。”
她從來都不會把別人的惡評放在心上,因為她沒有付出努力,也甘願成為更受雙親寵愛的那個弱者。
她僞裝得一直很好,至少在尚且健在的娘親刻意說出這番話點醒她時,她都以為自己僞裝得很好。
娘親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娘親說的話她都絕對遵守。
她順着娘親的指引,在幼時就邂逅了自己想要的那位良人,只是她還不知當尋得的良人已不願再主動靠近自己時又該如何自處,娘親就永遠地離開了她。
而她只能懷抱着最初相遇時的美好,度過一個又一個看不到盡頭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