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妥協
竹倚齋內,染蘅正扶額坐在案前,斜視前方,一臉頭疼地發問:“說吧,你都教了雪黛一些什麽奇怪的東西?”
染蘅面前站着一名跟雪黛身量相當的白發少女。少女身穿侍女裙,頭紮雙平髻,垂在前額的一撮髦發白裏夾青,其眼似銅鈴,臉如湯團,面容稚嫩卻圓潤瑩白,頗為讨喜。
單從服飾打扮上來看,少女與換上天青色龍紋襜褕的染蘅可謂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但聽到染蘅的質問,少女卻絲毫不見慌亂,反倒圓眼一彎笑出聲來:“蘅姐姐,橙橙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染蘅早料到少女不會老實招供,聞言立時面色一沉,威脅道:“碧橙,你再糊弄我,我便叫人把你轟出青陽宮。”姐姐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燈,淨會給她添亂。
少女有恃無恐,反要挾道:“蘅姐姐,你對我這麽兇,就不怕我跟表姑告狀?”
此女名喚碧橙,乃染蘅表妹、碧槿堂妹;她口中的表姑也不是別人,正是染蘅的親尊染荨。
碧橙為碧家現任家主碧松之弟碧柏與一白藏男乾通婚所生,其外表特征更偏向白藏國人,但其阿父的家族在靈地地位不如位居青陽四大名門之列的碧家,于是她便随其阿爹碧柏冠了碧姓,定籍于青陽。
碧橙比染蘅小四歲,比碧槿小五歲,年方二七,尚未及笄。她年齡雖小,本事卻大,是一位連染蘅都招惹不起的小祖宗——也可以說,是染蘅被這小祖宗給折磨怕了。
碧橙、碧槿年幼之時,她們各自的雙親也正在國中擔任要職,必須要常年留守太乙。身擔要職,也意味着事務繁忙,無暇照看子女,于是她們的至親便也像染荨那般,選擇将自己的子女托付給了退居國都、相對清閑的上一代長輩來管教。
這碧家與染家自二代起便結為了姻親,染蘅與碧橙、碧槿又同是第四代子女,其上上一代的長輩也是同一波人。染蘅幼年曾跟在兩位祖母身邊習藝十年,而碧橙和碧槿幼年也同樣跟在她們的兩位祖母身邊習藝了十年,只是三人各自修行的年份略有差異——因為修行都是從她們四歲那年開始,到十四歲那年為止。
換言之,幼年的染蘅曾與碧槿共同修行九年,與碧橙共同修行六年;而染蘅八歲至十三歲那五年,則是與碧家兩姐妹一同長大的。
碧橙本是碧槿的同姓堂妹,卻不知為何自幼便更為親近染蘅這一異姓表姐。
染蘅幼時一心向學,不怎麽愛主動搭理碧橙這個小黏人精,但對于自家長輩的看法卻一向在重;然而在兩位祖母眼裏,染蘅雖知禮懂事,嘴卻不夠甜,比不得嘴上抹蜜又長得跟個白團子似的碧橙,于是這善察又早慧的小祖宗便常常仗着自己年幼得寵,在染蘅身邊哭鬧來引起祖母注意,變相脅迫染蘅搭理自己,令彼時的染蘅不勝其煩。
兩位祖母都是人精,哪會察覺不了碧橙的小心思,但身為長輩又有幾個不溺愛小輩,加上碧橙玩弄的小心思也是為了加深姐妹情誼,所以她們非但沒有戳穿,還叫染蘅負責起了碧橙的起居。于是與碧橙共處的那六年,染蘅便又要忙着磨練技藝,又要忙着照料碧橙。
染蘅倒不是沒想過反抗,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今日若是耽于學業,疏忽了小祖宗,明日便會受到這小祖宗百試不爽的報複——不是刻意搞破壞,便是朝長輩告狀,而這個長輩嘛,自然也包括身為碧橙表姑的染荨。
從小到大,每次與碧橙相鬥都以自己失敗告終,染蘅早已生不起什麽反抗之心,但此時聽到碧橙的要挾,她還是不免火大:“怕,當然怕。可你們姑侄三人不是早就沆瀣一氣,串通起來坑我了嗎?你告不告狀又有何區別?”吃癟的不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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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能叫坑呢?”碧橙不依,“蘅姐姐的終身大事就是橙橙的終身大事,姐姐和嫂嫂相處不好,橙橙當然得出智出力。橙橙還沒怪罪姐姐締緣多日沒知會橙橙的事呢,姐姐反倒怪起橙橙來了。”
“得了得了,”染蘅連忙擺手,“好好說話,別左一句橙橙右一句姐姐的。我的事暫且不提,你倒是先告訴我,你來到太乙城不去厚德院任職,跑我這兒湊什麽熱鬧?還想當我的近身随從,怕不是要我來照顧你!”
“誰要當你近身随從了,你讓我姐物色的不是熙怡嫂嫂的近身随從嗎?”碧橙不再惺惺作态,揮手招來窗邊的圓凳便坐到了染蘅對面,“我先告訴你,我來這兒不光經過了表姑批準,還獲得了祖母們的一致認可,你要是趕我走,最好先想想怎麽給她們個交代。畢竟你跟嫂嫂的這門天降喜事吧,家中長輩就沒有一個不在意的,她們還讓我催你早點頒發締緣诏書呢。”
“這你別管,”背腹受敵,染蘅有些郁悶,“她們想看的,再過上幾日就能看到了。”诏書她離城之前就寫好了,至多再過七日她和雪黛的契侶關系便是人盡皆知了。
一想起雪黛,染蘅就忍不住嘆氣。在曉妝羞時,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中了連環局,為了哄住雪黛,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但一出門看到碧橙,她就發現有哪裏不對勁了。
這又哭又鬧、裝病裝暈的伎倆,可不就是碧橙兒時最愛在她面前玩弄的把戲嗎?雪黛倒好,照着學竟然還學出了新花樣,沐浴完衣衫都不穿就跑來她面前裝暈了。
若不是諒着雪黛單純懵懂,鐵定是被碧橙牽着鼻子走,她早就不留情面地責問雪黛對于自身的行為有無正确認識了,哪可能再慢騰騰地給雪黛端藥遞糖、唱曲哄睡,還要等到雪黛睡着之後再悄聲出門來追究碧橙這個罪魁禍首。
“對了,”染蘅順着思緒說出了推論,”我回城的消息和我受傷的事情,也是你從你表姑和你姐那打聽來,轉告給雪黛的吧。”
她回來的時候那麽小心翼翼,明知枯榮廬的隔音一流也沒敢大聲說話,卻還是立馬把雪黛引來,怎麽想都有些奇怪。雀兒雖能感應她的存在,但若是平日的那個時候,也必然還在雲間栖息,即便醒來飛到她身邊,彼時正身處梅衰廂的雪黛也不可能知曉。思想來去,便只有親尊切斷與她的傳音後,又聯系上了碧橙這一個可能了。
“都瞞不過蘅姐姐你的眼睛。”碧橙大方承認。
“就算沒瞞過又能怎樣,結果不都一樣?”染蘅放棄抵抗,“我允許你留下來了,但是你得答應我,必須要兼顧好你在厚德院的職責。等雪黛休養好,我便會把她安排到厚德院進修,你也在厚德院任職,屆時記得多多照拂她,別讓她受委屈,也別讓她受欺負。”
“照拂倒沒問題,但欺負熙怡嫂嫂又讓嫂嫂受委屈的難道不是蘅姐姐你嗎?”
碧橙可沒忘記初見熙怡嫂嫂時的情景。那時嫂嫂已是兩日未曾好眠,雙眼無神,形如枯槁,險些讓她望而生卻,若非得知她與蘅姐姐乃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表親,還不知何時才能煥發生機。她本身是抱着看戲想法前來,見到嫂嫂之後,也不由得心生憐憫,主動為之出謀獻計。
兒時的她确實仰慕過蘅姐姐,但早在前幾年她便意識到那是源自姐妹之情,而非其他。蘅姐姐待人看似和善,實則疏離,對待自己也不見有多珍惜,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蘅姐姐并非是在為自己而活,所以她能夠理解表姑之前為何要催着蘅姐姐成婚。
因為兒時的她的存在,讓蘅姐姐變得十分自立,也十分擅長照顧他人,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能有一個人會像蘅姐姐曾經照顧她那般去照顧蘅姐姐。若是放任蘅姐姐不管,她還不知道蘅姐姐會把自己糟蹋成什麽樣,所以某種程度上,蘅姐姐和那位光是挂念就能把自己折騰得不成人樣的貌美準嫂嫂确實是絕配。
“我知道……”染蘅沒有反駁,害雪黛變得如此憔悴,病急亂投醫到找碧橙求教的人的确是她,這也是她為何沒有底氣拆穿雪黛的原因之一,“我已經向她道過歉了。”
“光是道歉多沒誠意。”
“雪黛接受就行。”
“嫂嫂好哄不能成為你怠慢她的理由。”
“你咋這麽啰嗦?”染蘅煩了,“這是我跟她的事,你少插手,別忘了在枯榮廬我才是老大,碧槿來了都要讓我三分。”
“行行行,老大還有正事要忙吧,那我就不礙你眼了,”碧橙起身,把圓凳送回了窗邊,“反正嫂嫂還在補覺,我先回厚德院一趟,明早再趕過來。”
“知道了,”染蘅揮走門上的木鎖,請碧橙離去,“我會讓照夜通知宮中的守衛,無須擔心沿途受阻。”
“嗯!別忘了按時塗藥,這句話可是祖母們讓我帶給你的!”
“趕緊走,誰給我塗的藥你不是早猜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