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垂淚
曉妝羞內,芳香彌漫,煙霧缭繞。一名青絲高盤,不着一物的秀颀女子此時正雙臂環抱于胸前,半身浸泡在蒸騰着熱氣的蘭湯香浴中,任由側坐于她身後階梯之上,有着仙子般不凡樣貌的玲珑玉人為其擦洗肩背。
秀颀女子面色羞赧,玲珑玉人手法輕柔,本是一幅引人遐思的豔麗景觀,卻因為女子遍布全身的血痕淤青和玉人眼底溢出的晶瑩淚珠沖淡了旖旎。
“雪黛,你就別哭了,這些傷真的不疼,再過幾日就愈合了。”
染蘅有苦難言,自她迫不得已踏進浴池,再度褪盡衣衫起,飄來她耳邊的啜泣之聲就沒有斷過,把她的心湖擾得動蕩不已。此時她多麽希望能夠回到一刻鐘前,告訴那時的自己,千萬不要心軟放雪黛闖入曉妝羞,否則将追悔莫及——可惜她并不具備這樣的神力。
常言道,種何因,得何果。害染蘅陷入如此窘境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那日染蘅帶隊離城走得潇灑,被她留下來維護青陽宮秩序的曲照夜卻開始不得安寧,因為自那以後,每當雪黛與她打上照面,都會央着她傳音詢問染蘅的狀況。
曲照夜牢記染蘅’勿濫用戒章‘的叮囑,卻又不敢拒絕雪黛這位預備國主夫人的要求,再三權衡之下,她還是在自己認為穩妥的時間,向必定跟随在染蘅身旁的宋遠寄發送了傳音。
然而曲照夜先後聯系了宋遠寄四次,每次都清晰傳達了’夫人十分挂念主上‘的信息,卻一次也沒有得到染蘅的親自回複;詢問捕獸傷亡情況和問及他們何時歸來,也都被搪塞了過去。
屢遭敷衍,曲照夜再是遲鈍也品出了宋遠寄的弦外之音:“有些事你問也無果,有些話你說也無用,不如省些氣力。”
曲照夜猜到這定是染蘅的旨意,但被雪黛期盼的目光注視着,還是得佯裝不懂地演下去;而與宋遠寄中斷傳音後,她還要想好托詞,安慰因聽不到染蘅聲音而倍感失落的雪黛,不可謂不焦心勞思。
曲照夜非是善辯之人,托詞一用多就處處顯露破綻,身為臣下又最忌諱妄談國主家事,不能違逆聖意又不忍親眼見雪黛日漸頹喪的曲照夜,翌日午後便緊急修改了當值表,以公務繁忙之由躲去了龍鳳協,避免在染蘅歸來之前再與雪黛碰面。
前有染蘅推聾做啞,後有曲照夜蒙眼裝瞎,既等不來染蘅主動報平安,又見不到曲照夜人影,聯系不上染蘅的雪黛,也因而變得越來越郁郁寡歡,唯有每日給帝女雀喂食之時才會露出一絲笑顏。
染蘅離城前兩日剛下過令讓宮中之人喚雪黛為夫人,盡管正式公布雪黛身份的诏書尚在等待吉日下發至青陽各個郡縣,但青陽宮中的近衛、侍從卻已經把雪黛當成真正的國主夫人來看待了。
她們在私下感嘆過夫人的美貌,讓清心寡欲的主上都打破了戒律;贊嘆過夫人與主上般配,是連神靈都認可的天生一對,眼見夫人因為思念主上而花容憔悴,俱是心疼憐惜,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在暗中祈禱主上早日平安歸來。
靈子之軀本就較常人嬌貴,雪黛化形尚不足十日,根基未穩,近日又心緒紛亂,缺覺少食,頗有積憂成疾之兆。染蘅臨走之前特地囑咐過曲照夜要照顧好雪黛,曲照夜人雖躲進了龍鳳協,卻絲毫不敢有所怠慢,她命當值的霁鳳衛每次換班之後向她進行彙報,一日下來能收到五六次彙報,卻沒有一次聽得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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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心再放任下去雪黛會把身骨熬壞,走投無路的曲照夜只得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轉而向更善出謀劃策的碧槿求助。
然而碧槿剛上任沒幾日又碰上染蘅突然離城,這幾日既要熟悉欽定近臣的職責內容又要在多方協助之下暫代染蘅處理日常事務,自顧尚且不暇,哪騰得出時間去親自開導雪黛?
所幸先前受染蘅所托,幫其物色一名陰坤體軀的少女來照料雪黛起居之事已有定論,雖然尚未得到染蘅的批準,但念及那名少女足以免罪的另一身份,碧槿還是讓曲照夜來她府上領了人。
這一代青陽國主、國主夫人的近身随從雖歸在了霁鳳衛旗下,但身為霁鳳衛指揮使的曲照夜卻并無此職的直接任免權。若不是認定請來的這名救星能解決自己當下的燃眉之急,曲照夜也不會如此輕率地把人領到枯榮廬去。
好在這名有着多重身份的小救星并未辜負曲照夜的期待,長相讨喜又知曉不少染蘅童年秘事的她三言兩語便讓雪黛舒展了眉頭,忘記了煩憂,之後更是被雪黛請進了梅衰廂徹夜暢談,一直到染蘅歸來。
而剛回到太乙城的染蘅卻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在外期間她拒絕與雪黛交流,一是因為要思慮兇獸之事,無心應對;二則是希望借此與雪黛拉開距離,讓雪黛習慣身邊沒有她的日子——畢竟在染蘅看來,這樣的日子今後只會多不會少。可哪曾想她硬着心腸堅持了數日,最後還是功虧一篑。
見不到人時,染蘅倒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裝聾作啞,對于雪黛這個憑空出現又與她相處不久的結契對象,她并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照顧雪黛,是出于契侶的義務;為雪黛籌備禮物,是為了兌現自己離開時的承諾,這都是染蘅自幼形成的道德觀念在支配着她,而不是因為她對雪黛一見鐘情,起了觊觎之心。
每次聽到宋遠寄向自己複述曲照夜的傳音內容,染蘅都只感覺到困惑,要擁有多麽豐沛的情感,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如此依賴一個原本的陌生人?難道說雪黛未化形之前乃是一只鳥兒,所以把睜開眼時第一個看到的她下意識地認作了親人?
然而見到人後,染蘅卻難以置身事外,泰然自若了。染蘅雖然料到被她漠視數日的雪黛對她必有不滿,卻未曾想雪黛竟會用糟蹋自己身體的方式來讓她心生愧意。
雪黛的花容月貌依舊,卻眼眶發黑,難掩疲倦;身形消瘦,不盈一握,這哪像是個方獲新生的靈子,分明是個快深入膏肓的病人。
而這病美人一進到曉妝羞,便朱唇輕顫,美目含淚,此情此景,縱使染蘅有着鐵石心腸,也難保不動恻隐之心,更何況她并沒有,因此她當即便慌忙上前安撫,卻未料這竟是雪黛為了趁機查探她的傷勢而設下的圈套。
染蘅未曾準許宋遠寄向曲照夜透露自己受傷一事,她認為曲照夜不知,雪黛更無可能知曉,再加上有衣物遮掩,看上去與平素無異,又是面對心思單純,使不出靈力的雪黛,哪裏用得着提防?可怎知三日不見,雪黛已判若兩人,竟有了膽子趁她不備扯她的衣襟。
終歸實力差距懸殊,若是沒有受傷,即便被突然襲擊,染蘅也能立馬化解,偏偏被獦狚咬穿抓破的傷口嚴重阻礙了她體內經脈的流通,一口氣沒順上來,便被雪黛得了手。
之後那叫一個人仰馬翻。這邊染蘅着急扯回衣襟,不小心牽動傷口,滲出膿水弄髒了裏衣;那邊雪黛看清染蘅一身的抓痕、血洞,呼吸一窒,又真哭了出來。
美人垂淚也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染蘅還來不及惱怒,便又要忍着痛哄起雪黛。可雪黛這眼淚竟像洪水破堤怎麽也停不下來,就連看到染蘅掏出殺手锏——一把刻着雪蓮的手制黃楊木梳篦,都不見衰減。
染蘅一開始放雪黛進曉妝羞,是以為自己獻上禮物再花上只言片語便能将雪黛打發,哪曾想當她放雪黛進門的那一刻起,就越來越難洗清她和雪黛的關系了。
雪黛闖入曉妝羞時匆忙,根本無心關門,這枯榮廬的竹木隔音效果再好,也隔不住大敞的房門,而房外又立着兩名霁鳳衛,若是聽到雪黛這綿延不斷的哭聲還不知會作何想。染蘅實在沒轍,在拿起手帕為雪黛抹眼淚之時,便破罐子破摔地施力阖上了門。
雪黛這麽一哭,一襲綠羅衫裙都浸濕了大半,本就身處湯浴房當中,染蘅想着讓雪黛先行沐浴,應能平複心情,卻見雪黛搖頭,抽泣着說出了她們再會後的第一句話:“…我要幫你清洗傷口。”
染蘅傷口都集中在上半身,傷勢尚未痊愈,不能全身入水,最嚴重的傷又在肩腹,經不起拉扯,沐浴确有不便。但她自己不能動手,卻還能借助靈力,只需操控一小支木棍挑起巾帕就能勉強清洗,哪用得着請求支援——即使要請,她也不能請雪黛。
然而拒絕的話語剛到嘴邊,就被雪黛再度變得洶湧的淚水沖了回去,橫豎吃虧的不是自己,染蘅一咬牙便應了下來,不過到底還是顧忌着兩人有所不同的體軀,只同意了讓雪黛清洗自己的後背,于是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可染蘅這又哄又勸,又犧牲自己的色相,竟還是沒能讓雪黛徹底止哭。哭久傷身,哭聲擾人,染蘅聽着雪黛的哭聲反思起自己的不對,即使她和雪黛做不成眷侶,相識終歸是一場緣分,說好以契友相待,她就不應百般隐瞞,千般回避。
于是沉默片刻後,終于妥協道:“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隐瞞傷勢,也不該故意忽視你。今後我若受傷,一定會告訴你,無論去哪,都不會再不理你。”
身後沒有回應,雪黛進屋後從頭到尾就只說了一句話。染蘅放出去的承諾,聽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語,但她耳邊的哭聲到底是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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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人類在疾病面前太過脆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