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城
染蘅很少有機會親耳聆聽他人講述自己的故事,她還是一株草時沒有見過任何人,成為人後又與大多數人保持着距離,她不曾真正走進他人的世界,他人也不曾涉足她內心的淨土。
在鄭香芝之前,唯有一個人曾向染蘅毫無保留地袒露過自我,彼時她和那人都尚且年幼,體表特征都沒什麽特別,她們在兩儀苑意外碰面,沒有互換姓名,所以也不知坐在彼此身邊的賞花同伴與自己乃是遠親。
那時的染蘅也是靜靜聽着,或聽那人唾棄自己的怯懦,或聽那人傾訴自己的情思,或聽那人展望自己的未來…她聽得雖認真,卻覺得那人天真又可憐。
怎會在尚且懵懂的年紀确定自己的一生所愛?又為何要将自己的情緒交由另一個人左右?一廂情願地規劃着以後的生活,又怎能斷言心心念念之人想法與自己相同?
愛這種漂浮不定的情感,染蘅不懂得,這些年見到那人屢撞南牆後,她更不願懂得——它會使人愚昧,令獸愚鈍,就像為一份舊情而包庇罪惡的鄭香芝,就像為一份執念而舍棄性命的獦狚。
徘徊在黑白之間的她,決不願為情愛而喪失理性,鑄成大錯,只因一朝成惡,便終生難複。
很遺憾,鄭香芝與獦狚過往的故事雖然完善了獦狚的形象,卻沒有給染蘅提供任何鎖定幕後真兇的靈感。
鄭香芝願意向她袒露自我,也不過是屈于權勢,無可奈何,而不像當年炎炘那般發自肺腑。想來也對,若她不是一國之主,又哪來的權利逼迫他人單方面揭露不願啓齒的秘密?
鄭香芝戰戰兢兢的敘事模樣,實在讓染蘅難以提起究問的興致。告訴鄭香芝現在她的處境尴尬,特許其全家遷到隐龍林定居後,染蘅便揮手讓其自行退下。
兇獸現世非同小可,今後對策還得與其餘三位國主秘密協商,若非染蘅現在身骨虛弱,不宜隔空傳音,又被摸清她性子的染荨勒令禁止即刻動身回城,恐怕她已坐在宋遠寄的契獸海東青背上,連夜朝太乙城趕去。
“杜鄭氏,等一等。”
一個無權無勢也無靈力傍身的平民家庭遷移到卧虎藏龍、非貴即富的國都定居,絕無聽上去那般美好,鄭香芝正為自己全家今後的日子憂心着,推開房門前又被身後驀然響起的聲音吓到驚魂。
“國…國主,您還有什麽吩咐?”
我有這麽可怕嗎?你看到獦狚都沒這麽大反應吧…
見鄭香芝哆哆嗦嗦地轉過身來,自問面目還算和善的染蘅忍不住腹诽。
其實也怪不得鄭香芝如此提心吊膽,靈力即是支配、主宰之力,靈力越強的人,便越容易被民衆頂禮膜拜、奉若神明,在漫花縣這等并非郡城的偏遠村縣,也就只有縣衙會有個別靈階低下的篤信士出沒,向來循規蹈矩的鄭香芝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國主召見,而且還是以罪婦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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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聽聞獦狚已殁的消息時,從塵封記憶中找回理智的鄭香芝心中只餘下了後怕,若是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害了妹妹和杜家,她真是死也不足為惜。
盡管染蘅沒有問責她隐瞞獦狚藏身地不報以及慫恿獦狚挾持人質逃跑之罪,還恩許她們鄭、杜兩家移居國都,受軍方庇護,但誰又能保證她面前這位氣血不足,仍未折損美貌的年輕君主會不會突然翻臉?因為她們本就非親非故,地位天差地別不提,她還間接害其負傷中毒…
“咳…”面對完全屈服在自己君威之下的平民百姓,染蘅越發對自己接下來要問出來的問題感到窘迫,輕咳一聲驅散內心的別扭後,她故作嚴肅道,“你們漫花縣可有什麽贈人的特色禮物?”
原來是虛驚一場,不過…我這算提前知曉了一件尚未昭告天下的大事嗎?
鄭香芝憶起自己在醫館等待染蘅醒來時,有聽到周圍互相交談的霁鳳衛提到“夫人”一詞,只是當時過于緊張不安,沒有細思其中深意,她微微擡頭瞄了眼染蘅額間的鍍金契印,心中更加了然,聯想到那個走到哪都念想着自己的人,頓感染蘅也沒那麽可怕了。
“贈人之禮都大同小異,但個中心意卻能獨一無二,若國主願以素心相贈,何不親自動手一制?”
為謝染蘅大恩,鄭香芝奉上了此次召見過程中她最為真誠的一句話語。
八日清晨,染蘅在将士的護送下安全返回了太乙城。
宋遠寄接受了安頓鄭香芝一家的任務,未能與染蘅同行,近身保護染蘅的職責便落到了餘下官職最大的蒼術頭上。
說是近身保護,但二人一路上也沒什麽交流。染蘅靈力稍有恢複便收到了染荨的傳音,直到過關之前都還在被染荨斥責行事莽撞;而蒼術純粹是因為暈睡太久,無顏在染蘅面前擡頭,假裝在專心指揮蒼雕飛行。
進城之後,終于從自家親尊魔音穿耳的摧殘中逃離出來的染蘅,叫住了正欲借故把染蘅甩給後方霁鳳衛,獨自遁回鼎食軒的蒼術:“蒼術,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與植物共生的青陽國人,生活技藝以廚、醫見長,從小跟在前代卓越長輩身邊學習的染蘅,在這兩個方面的造詣更是不輸于人。趕路期間,染蘅就一邊應付着染荨,一邊思索着兩個與醫術有關的問題:獦狚爪牙中注入的毒素究竟是不是來自草木?如果是,又來自哪種毒草毒木?
染蘅出行前也咨詢過為她急救的将士,調理的醫師,得到了諸如“毒性不強,但中毒者不易凝血”“若未及時處理,輕則失血昏迷,重則失血身亡”等答案,但一問及這與什麽毒草的中毒症狀相似,卻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想來并非是生長在青陽的草木,也并非是書本中收錄的常見異國毒物,權衡之後,染蘅便想讓蒼術來暗中調查具有這種中毒症狀的事物。
論收集情報,什麽私人情報組織都比不過國主身邊的兩支精英近衛軍,但精英總是受人矚目,調查并不比私家暗衛方便,加上染蘅也有不得不低調行事的理由,便只能将此事暗中托付給蒼術去完成。
如果可以選擇,碧槿背後的碧家當然更值得染蘅信賴,但因碧槿成了自己的欽定近臣而跻身為青陽名門第二的碧家,現在正處于被各門各戶積極拉攏的高峰期,暗地關注着碧槿和碧家動态的耳目絕不在少數,可明面上與她互不對盤的蒼術卻沒這個煩惱,畢竟誰會把關乎存亡的重要事情交給自己的死對頭去辦——事實上若無獦狚的這場風波,染蘅也不會正視蒼術的存在。
就連蒼術自己也不敢相信,聽清染蘅的吩咐,他先是目瞪口呆,後是驚喜若狂,最後才小心确認道:“主上确定沒有找錯人?”
“…确定。”染蘅被一臉興奮的蒼術盯得毛骨悚然,甚至有點後悔自己所做出的決定。
“多謝主上信任,臣一定不辱使命!”察覺到了不妙的苗頭,蒼術連忙應命。
調查書本中都未曾記錄的事物并非易事,染蘅沒有要求何時完成,只讓蒼術別走漏風聲,哪怕面對蒼家之人,也要做到最大限度的保密。
盡管曾對染蘅有諸多不滿,但為臣者又有幾個不想得到國主的賞識,以此證明自己的才幹?蒼術十分看重這次委托,他沒有多嘴詢問任何,只再三向染蘅保證自己會竭盡全力。
“——啁。”
剛向蒼術交代完注意事項,天際中便傳來了一道熟悉鳥鳴,帝女雀感應到了染蘅的氣息,特意飛來接她回宮。
“雀兒,你來得正好,快送我回曉妝羞。”
帝女雀一來,就用不着其他人護送,染蘅在關口就地解散了隊伍,放連日奔波的将士各自休息,随後便乘上帝女雀,徑直飛往枯榮廬。
平旦之時,乃晝夜交替之際,居住在太乙城的白藏、玄英國人此時都陸續歸宅沐浴,邁入夢鄉,而酣睡半晌的青陽、朱明國人此時則陸續醒來,洗漱更衣,街道上除了少數負責巡邏治安的衛兵,便再難見到其他人影。
相比回城路途中的不得安寧,染蘅返回枯榮廬可謂一路寂靜,或是嗅到染蘅身上散發出的淺淡藥香,帝女雀在飛行過程中也不吵不鬧,似乎很害怕它的尖銳啼叫擾了染蘅清幽。
少頃,染蘅便降落在了枯榮廬三層。兩名霁鳳衛正守在梅衰廂外,保衛着屋內之人的安危,見到染蘅,剛要行禮問好,就被染蘅擺手制止。
“別吵到她。”
染蘅用口型傳達出自己旨意,二衛頓時點頭,面上還隐有激動。染蘅只當這是二衛幾日未見到她而造成的興奮表現,讓帝女雀在外自由活動後,便徑自走進了曉妝羞。
昨日全身塗滿了藥膏,整日不得洗浴,雖然出征一趟帶回了滿腹心事,但在着手攻克這些難題之前,染蘅必須洗滌疲憊的身心,以梳理自己紛雜的思緒。
雖是這般打算,但才剛褪去衣衫,便聽聞房外傳來一陣倉促淩亂的腳步聲,染蘅無奈一嘆,遂重新穿好裏衣,望向匆忙闖進她視線的那位嬌小玉人。
“雪黛,我不是說過,進這間房之前要先敲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