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買賣
染蘅被疾馳的獦狚拖着在山間滑行,此時她右臂脫臼,左肩冒血,披頭散發,滿身塵灰,不見半點尊貴氣息,前所未有的狼狽。
兇獸不會憐香惜玉,對其厭惡之人更是冷酷無情,似在報複染蘅用鄭香芝性命威脅自己妥協一般,獦狚專往尖銳石塊上跳躍,若非染蘅所具的上乘木氣可舒緩傷勢,怕是她已在接連不斷的磕碰中暈死了過去。
“獦狚…你為什麽還活着?”
獦狚的尖牙計算準确地嵌入了染蘅的左琵琶骨,選擇咬穿染蘅的左肩,是出于既能限制染蘅行動,又能讓染蘅嘗到刺骨之痛的考慮,可哪知身處劣勢的染蘅不僅不尖叫求饒,還一個勁地在跌宕起伏的路途中發問。
“哼!”
面對染蘅不死不休的糾纏,獦狚完全不為所動,它用鼻腔發出一聲嗤笑,便叼着染蘅繼續朝前奔跑。
獦狚至今仍活着的原因,關乎着它主人的計劃,如果它主人未曾籌謀這個計劃,也就沒有重返此處了卻夙願的它。
盡管成為了破壞自己主人計劃第一個變數的獦狚,很感激方才染蘅及時出現幫它打破了左右為難的僵局,但在它的眼裏,染蘅不過是一個可堪利用的臨時道具,不直接取走她的性命已是它最大的仁慈,若她以為它順着她的杆子爬便會為她解答疑惑,那想法可就太過天真。
“獦狚,是什麽令你堕落至此,又是誰…教會你說的人話?”
染蘅不在意獦狚的稀薄反應,獦狚正咬着她的左肩,本就不可能輕易松口回答,但染蘅卻不能停止問話,因為一旦停下,她就會失去勉強清醒的意識,而後被迫接受此次行動的失敗。
雖然有蒼術幫染蘅拖住宋遠寄一行,為她創造與獦狚單獨交流的空間,但國主遇險之事非同小可,蒼術找的借口再完美,也管不了太長時間,而一旦染蘅的近衛軍追趕上來,便只剩一場你死我活的血鬥,屆時再無從獦狚口中套出內幕的可能,所以染蘅必須緊迫。
“獦狚,書上都說你喜食人肉…但你在山中躲藏的日子卻寧願餓着也不肯把你抓來的那女童吃掉充饑,這是為何?”
若非必要,染蘅也不想再借鄭家姐妹來刺激獦狚,但獦狚并非好糊弄的尋常獸類,單刀直入的路子不管用,她也只能另辟蹊徑,“你不回答也罷…只是不知另一位被你牽扯進來的知情人士有沒有你的嘴嚴實?本指揮使雖不擅長拷問和施刑,但對付一個不具靈力的村野女婦還是綽綽有餘……”
世人尚且不能在珍視之物受到威脅時保持淡定,何況忠于內心情感的野獸?
獦狚把染蘅重重地甩到地上,随後又立馬飛撲上前,高舉利爪,猛然揮下:“你既然知道我幾日沒有吃肉,為何還要催着我把你吞進肚裏?”
獦狚身形是染蘅的兩倍,饒是染蘅在沒有受傷的情況下被獦狚壓制,一時半會也難以掙脫,更莫說她的兩只手此刻還一廢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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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染蘅終究是惜命之人,又怎會不留後路地輕率行事?即使她願以終生贖罪,也是基于自己活着的前提,畢竟在染蘅看來,讓罪孽深重的人一死百了,不叫制裁,而叫解脫。
“咳咳…但你真的以為,我會乖乖奉上自己性命?”
身上的單薄白袍已被徹底浸成了血衣,肺髒一陣陣撕裂的痛,染蘅咬緊牙關,逼着自己忽略那正劃破她胸腹的尖銳利器,迅速凝神,催動真氣。
“你這副模樣還嘴硬什…不對!你是——”
未待獦狚嘲諷完,染蘅被長袍遮掩的長靴便乍現出青光,只見無數根細小又鋒利的青羽短箭霎時從染蘅的戰靴中飛出,垂直向上沒入了獦狚最為柔軟的腹部。
“——嗚!”
一聲撕心裂肺的豬嚎穿透雲霄,中箭後的獦狚頃刻眼前一黑,側倒在地。
須臾之間局勢一轉,獦狚目不能視,四肢僵硬,只能任由染蘅脫離掌控,從自己身旁緩緩爬起:“呵…原來我有這麽大的面子。為了抓我,堂堂青陽國主居然不惜改姓易容,只身涉險…這麽隆重的待遇,險些讓我以為我才是十二兇獸之首。”
染蘅的身份已經不言而喻。靈地世人皆知,手執龍吟索,足履隐殇翎,是謂青陽主。
龍吟索此刻雖不在染蘅手中,但這迸發青光、無孔不入,能使中招者短暫失明、麻木的青羽短箭,世間卻唯有一種——青陽國主的禦用暗器,用帝女雀羽毛制成的隐殇翎。
國主靈力雖雄厚,卻是國家的象征,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出征。排在十二兇獸之尾的獦狚之前從未見過任一青陽國主,它所經歷的最大戰役也并非因它而起,所以當時與它搏鬥的也不是領頭的一國之君。
人見人怕的兇獸本沒什麽接觸到國主服飾、裝備等民間常識的契機,獦狚本沒那麽快認出染蘅身份,但獦狚的主人卻了解這一切,再加上不謹慎的染蘅早就暴露了自己。
染蘅還是太年輕,她所擁有的執木之力不過一半,卻過于相信自己的新能力;她對兇獸的認知又全來自書本,缺乏與兇惡之徒實戰的經驗,也令她錯估了獦狚今時的真正實力。
抑制靈力雖能淡化染蘅的發色、眸色,卻無法完全消去刻進她血液,埋入她眸底的木靈圖騰;書本描述兇獸是從其最為突出的特征着手,獦狚乃牙尖爪利、長相醜陋、叫聲怪異的代表,又被十二兇獸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飛禽扼殺了展現其他能力的機會,自然也沒有其餘的相關記錄。
實際獦狚擁有比尋常狼類更敏銳的視力,早在山頂與染蘅正面對峙時,它便察覺了染蘅眼底的異樣,若非它夙願已了、有意求死,又想償還染蘅的解圍之情,方才它揮下的利爪便是朝着染蘅細長的頸項而去,哪還有染蘅此刻的絕地反擊?
染蘅不知自己剛從死裏逃過一劫,她被獦狚所傷的肩膀和小腹還在汩汩流血,光從花叢中掙紮着起身,就耗去了她大半氣力,根本無暇深思行事這般順利的緣由。
經受數年特殊訓練的獦狚爪牙皆浸入了惡化傷口的毒素,感受到體內的力量正因中毒失血漸漸流失,染蘅忙定心召喚起熔鑄了她鮮血的禦用武器——在抵達漫花縣前被她轉交給蒼術藏匿的龍吟索。
龍吟破蒼穹,虎嘯定乾坤。不一會,一條引得風聲呼嘯的發光長鞭便裹着兩根青色木箸自天際飛來。
望見那意料之外的兩根木箸,染蘅松了一口氣。她為讓獦狚放松警惕接受自己提議而自廢了右臂,是想着手臂脫臼也可憑借意念操控龍吟索進行攻擊,卻未曾料到這短短路程她就被獦狚折騰得心神皆疲。
隐殇翎乃青陽國主于危機時刻使用的救命暗器,它的失明、麻木效果并不持久,染蘅若無法在獦狚恢複如常前集中精神控制好龍吟索,可就沒什麽把握再次從狼爪脫身了。
但有了蒼術纏在龍吟索上送來的這兩根木箸,染蘅便能減少一些精神消耗,撐到後援到來。只因這兩根看似尋常的木箸,乃是用青陽神樹中以堅實牢固著稱的将軍柏所制,短短一根,就好比半根粗實樹樁。
召喚龍吟索乃是允許蒼術他們追來的信號,時間有限,染蘅飛快地控制着兩根木箸,合力打在她脫節的右肩關節上,右臂可以活動後,她又立馬接過在她手邊盤旋的龍吟索——由軟硬兼備、伸縮自如的青陽聖木龍吟木所制成的靈活劍鞭,奮力一揮,讓鞭身勒住獦狚脖子,劍尖抵到獦狚咽喉。
“獦狚,你既已看穿我的身份,我也懶得再裝腔作勢。我提議讓你帶着我逃跑,是因為我察覺了你心中的猶豫,想借此機會與你單獨聊上幾句,但你應該也清楚,我不可能真正放你離開,哪怕要賠上我的半條性命。”
“我的援軍很快就會到來,你奔跑的速度雖快,但與我青陽精心培養的金雕相比還是略遜一籌。在殺掉你之前,我只想與你做一個交易,若你能向我透露你為何還活着的原因,我便向你保證那對姐妹今後的安全。”
獦狚被龍吟索鎖住了命門,只要染蘅的手再偏移少許,它的頭便會與身子分離,但獦狚卻像感受不到自己脖子上纏繞的螺旋長鞭一般,大笑道:“我中計我認栽,你要殺就殺,就別這麽多廢話。現在流着血的可不是我,當心脫力又讓我翻身。”
染蘅沒有順着獦狚的步調走,她把龍吟索的鞭身勒得更緊,繼續問道:“你真不在乎她們的安危?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十年前第一次現身也是在這座山吧。同樣的事情瞞得住一次,卻不意味着能瞞住第二次。就算我動用權勢再次把她們的存在從大衆的視野中隐去,但先後兩次給自己縣城招來兇獸的那位瘦弱女婦,今後又要如何承受這麽多知情縣民的揣度和議論?”
兇獸無所畏懼,因其一無所有,也一無所失。但獦狚的心中卻有着挂念,它早已喪失被稱為兇獸的資格。
獦狚并非沒想過染蘅所說的後果,只是迫切想要與鄭香芝再見一面的心,令它不顧一切地放手一搏。它最怕給鄭家姐妹帶去的其實不是知情縣民善惡難辨的揣度和議論,而是來自其餘兇獸及它主人手段殘忍的事後報複。
如今夙願達成,懊悔已是無用。獦狚雖不信任人類,更對屢次拿鄭家姐妹性命做文章的染蘅沒多大好感,但此時的它已是窮途末路,所以沉默片刻後,它問道:“你能如何保證?”
“我會讓她們遷到隐龍林,命護林将暗中保護。”
獦狚動搖了。隐龍林乃青陽國都、青陽靈士與貴族的栖息地,不具靈力的尋常百姓別說居住在內,就連前往國都也并非易事。一國之都的安全系數自不用說,若再加上由上代國主近衛軍組成的護林将暗中保護,即便是肆意妄為的兇獸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獦狚已不想再在臨走之前,虧欠它主人的恩情。它雖不能完全贊同它主人的做法,也對主人安排的嚴苛訓練抱有怨言,但主人畢竟是賦予它新生,授予它知識的那個人。擾亂主人的安排已是罪不可恕,若再向染蘅這等掌握實權之人透露主人的計劃,它會于心不安——不安于歇斯底裏的主人,會用盡一切手段摧毀令它背叛至此的根源。
“……我同意這場交易,但我不能直接告訴你原因。能不能悟出其中答案,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獦狚只能選擇折中的方式。
“不坦白原因,你要怎麽與我交易?”染蘅雖不是斤斤計較的商人,但關乎國家的大事她絕不會在條件上讓步。
“我給的提示足以完成這場交易。你猜我現在的這具身體…還是不是十年前那具?”
“還是不是十年前那具,你的意思是?!”
“時間到了,記住你對我的承諾——”
空中人聲如雷,将士乘雕而至。剛好從僵麻失明狀态恢複過來的獦狚沒給染蘅追問的機會,它猛一偏頭,便讓自己柔軟的喉管碰撞上了龍吟索鋒利的劍尖。
“——噗!”
劍尖染紅,血花飛濺,獦狚高大的軀身在剎那間碎化,唯有噴灑在周圍花草上的滾燙血液宣揚着它曾存在。
染蘅的臉龐、發梢也沾上了不少四濺的鮮血,她無心抹去,只呆愣地望着空中飄散的點點光粒,任由抹殺了獦狚的龍吟索帶着失去支撐點的她倒地。
“——主上!”
“快!快把耳鼠放出來救援!”
失去意識前,染蘅耳邊響起了一道焦急聲音。她本該覺得讨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