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交鋒
鴻蒙七十三年元月六日,寅初,青陽箕州,翳鳳郡漫花縣。
翳鳳郡以花草聞名天下,郡中五縣皆是姹紫嫣紅、花團錦簇,但與其餘四縣大片的平坦花田、草地不同,漫花縣所産出的花草都是來自縣中取之不盡的天然寶庫——坐擁萬草千花的漫花山。
漫花山是一座占地百公頃,縱高五百米,上陡而下緩的小型山峰,山中長滿錦花繡草,卻不易見到高聳樹木,唯一一株結着豔紅鮮果的茂盛果樹也長在堆滿岩石、最為陡峭的山頂中央,甚少被人觀賞。
以往此時,漫花山的山路上已能看見背簍挂剪的勤勞花農,但自從三天前縣裏活潑可愛的鄭家二妹鄭香蕙在山中失蹤後,就無人再敢上山采花。
縣裏的縣民都在傳,鄭二妹是被藏在山上的兇獸吞食了,十年前鄭二妹她爹便是因此喪命,盡管當年為防兇獸重返報複,在公示的布告與相關的記載中都淡去了漫花縣與鄭家的存在,但事發前居住在半山腰的那幾戶人家後來還是遷到了山腳治安更好的縣城來。
此時兇獸仍藏匿山中,又有誰敢貿然上山送命?
只是可憐了那鄭二妹的姐姐鄭香芝,當年撞見自己生父被兇獸咬死的她,意志消沉了好些年,前段時間好不容易走出了陰影,與一直積極開導她的杜家閨女杜勻彩喜結連理,但還沒過上幾天高興日子,又遇上了鄭二妹失蹤這事。
偏偏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聽說半個時辰前兇獸在山頂現身,向前來捕捉兇獸的官爺指了名要讓香芝上山見它,看來是這兇獸一個二妹沒過夠嘴瘾,還要添上姐姐來填飽肚子…
官爺用金雕載着香芝上了山,估摸着她也與兇獸碰面了,但他們山下卻無人知曉香芝此刻是生是死,若她真出了什麽意外,需要人開導走出陰影的怕就成了一直站在瞭望臺上焦急朝山頂張望的杜勻彩了,可真是一對苦命的孩子。
山腳人心惶惶,山腰不見人跡,但以往鮮少有人涉足的陡峭山頂,此時卻呈現出一副劍拔弩張,鼎足而三的态勢。
一頭猛獸挾持着一名女童站在了山頂懸崖的邊上。女童身材矮小,滿面污垢,像是幾日不曾清洗,猛獸個頭卻足有兩名健壯男子大小,站在嬌小女童身後更顯得兇悍。
猛獸赤首狼身,目光兇狠,尖牙外露,如鈎利爪則攀附在女童瘦弱的肩膀上,做着随時将女童撕裂粉碎的準備,但女童臉上卻寫滿茫然,絲毫不見懼意,仿佛還沒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
懸崖對面的山路被一衆執鞭伴雕、神色緊張的青甲衛士占領,衛士最前方站着一名披着龍紋鬥篷,戴着青纓尖盔的健碩男将領,将領用手臂護着他右邊淚眼婆娑、秀發高盤的質樸女婦,視線卻鎖定在了他左斜方的那棵巨大果樹上。
“獦狚,把她放了。”
一名高挑女将從中央果樹的一根粗壯枝幹上跳了下來,她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與她裝扮類同的男将領身上,而是一邊朝懸崖走去,一邊向挾持着女童的那頭猙獰猛獸提議道:“我來當你的盾牌,你可以帶着我離開。”
這位不顧自己性命安危,提出與女童互換位置的女将,便是換上曲照夜行頭,從太乙城緊急趕來漫花山的染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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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太乙城時,染蘅曾幻想過許多種與獦狚相見的場景,她了解每一頭兇獸的名稱、特征,卻從未親眼見過任一兇獸的真身。
她派遣精兵銳将,允許蒼術跟随,都是在為與獦狚大戰一場而做準備,但越靠近漫花縣,她便越感覺這些準備乃是多餘。
獦狚一帶着女童在漫花山山頂現身,染蘅就收到了宋遠寄的隔空傳音,她也因此親耳聽到了獦狚自認它的身份。
宋遠寄一行離獦狚有些距離,染蘅聽不清獦狚的每一句話,但卻能從宋遠寄的回話中揣摩出它的大致意思。獦狚想以女童為質,與女童姐姐見上一面,這個不像兇獸野蠻作風的請求,成功地勾起了染蘅的興趣。
染蘅只知獦狚最初在青陽流竄,卻不知是哪一位國人最先揭發了它的罪行,染荨未曾提起過,兇獸錄中也沒有記錄,但她似乎已碰觸到答案:現在想來,不在書中收錄這部分內容,也是為了保護線人吧。
聽到女童姐姐哭喊着讓獦狚逃走時,染蘅徹底沒了與獦狚大戰一場的念頭,她更想知道在獦狚身上曾發生過什麽。
盡管女童一身污垢,但卻沒有任何被獦狚傷害的痕跡,若獦狚心中尚存善念,她或許就能弄清獦狚仍然活着的原因,所以染蘅選擇主動站到獦狚面前,讓獦狚把她當成逃命籌碼,縱使此舉兇險,她也不願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
“主…曲指揮使,萬萬不可!”
然而最先給染蘅反應的卻并非獦狚,而是自染蘅着陸起就密切關注着她舉動的宋遠寄。
身為國主近衛卻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國主身陷危險,這是宋遠寄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現實,哪怕此刻改容易貌的染蘅是以曲照夜的身份站在此處。
“宋指揮使,我意已決。”
染蘅回頭看了宋遠寄一眼,眼中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威嚴。
“可…”宋遠寄還欲再勸,左肩卻突然被人死死按住,剛想催動竹甲反彈,但瞥見限制他行動之人的面容後又立馬停住了動作,“表哥,你怎麽在…”
“噓!”蒼術比了根手指,讓宋遠寄噤聲,“你太沉不住氣。她想做什麽,做得對不對,都輪不到你來插嘴,好好看着便是。”
主上的實力毋庸置疑,現在又有表哥救場,即使獦狚真敢亂來,他們也并非沒有勝算…
空中雕鳴陣陣,身後人手突增,宋遠寄心中多出一絲底氣,遂攥緊拳頭,對着蒼術點了點頭。
獦狚自然也看到了剛降落到對面山路上的金雕和将士,它望向走到自己跟前的染蘅,語氣陰森地嗤道:“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本領高強?你在我眼裏不是一面護身盾牌,而是一把尖銳利刃,還是刺向我自己的利刃。”
獦狚呼吸似豚叫,吐字卻異常清晰,若把染蘅眼睛蒙上,她定以為同她說話的是一名正常人類。
但獦狚的質疑并不讓染蘅意外,她聞言立馬催力卸去自己身上的竹盔竹甲、弓箭弓囊,頭也不回地把裝備送到了百米開外、無護甲防身的蒼術手上。
“我這個樣子還能算是利刃嗎?”
剛才還全副武裝的染蘅,此刻只剩下了一件單薄的遮身白袍,然而即使她做出了如此大的讓步,也仍未得到令她滿意的答複。
“你這是在向我展示你遠距離傳接物品的能力?身處山中,花草樹木樣樣都是你的護甲,樣樣都是你的武器,你穿沒穿護甲,拿沒拿武器又有什麽區別?”
漫花山中花草嬌嫩、樹木稀少,山頂又多是青陽靈士無法操控的堅硬石塊,若這山中草木真能對獦狚構成威脅,宋遠寄一行在發現獦狚藏身的崖邊石洞時便能将女童安全救出,哪用得着拖到染蘅前來。
如今占了這方面便宜的獦狚卻刻意拿山中植物說事,挑刺的意味十足,但獦狚本就是不講道理的兇獸,染蘅要想達成目的,也只能順着它的意思行事。
于是染蘅擡起了左手,按上了自己的右肩——“咔嚓”一聲,染蘅的右臂被她自己擰脫臼了。
“曲指揮使!”
後方傳來了宋遠寄的慌張呼喊,但染蘅這次沒有回頭,自右臂貫穿至全身的痛感令染蘅異常清醒,她嘴唇一抿,朝被她舉動吓到的女童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而後挺直腰杆,看向獦狚。
“執刃之手已經折斷,你是選擇帶着我逃離,還是和他們拼死大鬥一場?若你選擇前者,就按我說的把這孩子放了,若你選擇後者…那我可不敢保證,我的同僚們還有餘暇在戰亂中保護那位女婦的安危。”
“……你在威脅我?”
獦狚語氣越發陰森,目光也越發兇狠,但它攀在女童肩上的利爪卻始終沒有發力。
還好我沒有賭錯。
看到了期望反應的染蘅心神一松,對被她拿來當賭籌的女童姐妹暗道了一聲歉後,便不動聲色收回了她凝結在左掌心的真氣:“是威脅還是在幫你解圍,你心裏比我更有數。”
“你很有膽呀…”獦狚冷笑,“想要我放人,那你就站過來。”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染蘅離獦狚、女童尚有幾丈安全距離,邁開步子前,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宋指揮使,無論待會兒發生什麽,都別忘了以保護百姓為重——”
言罷,染蘅便徑直走向前方。
“以保護百姓為重?”
見染蘅站定,獦狚朝對面躁動的人群深深地望了一眼,便伸出它空着的那只利爪狠狠地勾住了染蘅脫臼的右臂。
“這話從你嘴裏吐出來,連我都覺得虛僞——”
獦狚把女童往旁邊一推,随後猛地扯過染蘅,一口咬穿了她的左肩。
“——曲指揮使!!”
伴随着宋遠寄歇斯底裏的呼喊,獦狚拖着染蘅躍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