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悔恨
除非載着國主、聖尊這等至高無上之人,其餘載人飛禽若想從太乙城飛往青陽國,都必須在東知還關降落通過戍邊尉的核查。由于染蘅正在金雕隊列中,核查并未消耗太多時間,正當六十名龍鳳将士都乘上各自金雕準備重新起飛時,一只載人蒼雕卻從荟萃街方向猛然朝關口飛來。
半空中的染蘅見狀,立馬把背在自己背上的霁鳳弓取下,拔箭瞄準了飛掠而來的蒼雕,乘在蒼雕上的蒼發男子被染蘅的架勢吓得大驚失色,連忙喊道:“主上,是臣!臣是蒼術啊!”
不是你我還懶得拔箭。
染蘅神色淡漠,卻還是把霁鳳弓、彩翎箭都收了回去:“蒼術,玩忽職守,冒犯軍威,該當何罪?”今日又非休沐日,可算被我逮到把柄了吧。
“主上,臣趕來乃有事相求,還望主上體諒。”看染蘅把弓收了回去,蒼術才讓身下蒼雕向染蘅所乘金雕靠近。
有事之前上朝怎麽不提?
若非有諸多将士在場,染蘅真想直接把蒼術給轟回去:“說。”
蒼術此時可不敢拐彎抹角,綿裏藏針,立時拱手道:“聽聞主上将親赴翳鳳郡捕獸,臣懇求主上允臣一同前往。”
染蘅挑眉:“蒼主事的消息倒是來得挺快呀。”
兇獸現世太容易引起世人恐慌,又尚未确定出現在翳鳳郡的那只兇獸是否真為十年前被燒死的那只獦狚,所以染蘅控制了消息的傳播,但她卻沒想到半個時辰不到,連在外城鼎食軒任職的蒼術都知曉此事了。
莫非青陽宮裏有蒼術的眼線?染蘅不禁懷疑起了自己所挑近衛的忠誠度。
蒼術明白自己未得染蘅信任,如實解釋道:“主上有所不知,鼎食軒新招的賬房先生便是來自翳鳳郡,臣是從他那聽聞此事的。”
看來這件事已經在翳鳳郡傳開了,染蘅暗自沉吟。
以往在青陽修行,對付的也不過是些弱小惡獸,這次雀兒未能随行,照夜要保衛雪黛,碧槿又要留駐太乙,就我和遠寄二人還真不知能否順利将兇獸捕殺,蒼術好歹也是四大名門出生,有他相随或能在緊急關頭派上用場。
可據我所知…這人暈血吧。
染蘅越看越覺得蒼術白瞎了他那一副還算英武的身姿,委婉推拒道:“蒼主事的契獸當康似乎是一頭預兆豐年、不能飛行、不擅争戰的獠牙豚吧。此次出行當康恐無用武之地,若蒼主事無契獸相助,又不慎在随行過程中傷筋動骨,事後要讓我如何向你們蒼家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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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術卻像是鐵了心要随染蘅而行,反問道:“臣鬥膽一問,主上的禦獸帝女雀此刻又在何方?”
“……”
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暈血的人又不是我。
染蘅回擊:“此行兇險,蒼主事既未更換戰甲,也未攜帶兵器,難道是想用赤手空拳來降服兇獸嗎?”
漫花山上花多樹少,莫非你還能用一踩即死的嬌嫩花朵來攔截兇獸腳步?
“臣來時匆忙,不及更換戰甲,但兵器卻是随身而帶,還望主上能過目——”
染蘅望着蒼術從袖兜中掏出來的兩根木箸,徹底啞口無言。
嫌惡、逃亡、驅趕、堕落…
它是一匹狼。
一匹長相醜惡,不受歡迎,被人類冠以獦狚之名的兇狼。
狼喜群居,可它是例外,它怪異的長相,怯懦的性格,害它失去了同族的認可,失去了雙親的關愛,失去了在群體中安居的資格。
狼族崇拜強者、等級森嚴,而它常常分到最少分量、最低品質的食物,它常常食不果腹,卻常常飽受欺侮。
它是一匹狼。
一匹遭到狼族嫌惡的狼,一匹從狼群中逃亡的狼。
它從荒山逃到田野,再從田野逃進森林。
逃亡的急切令它忘記了疼痛,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倦,但它殘破的體力卻到達了極限,它癱倒在了森林的某個角落。
…到此為止了嗎?
失去意識前,它已做好了再也無法睜眼的準備,即使逃出狼群仍逃不過悲慘消亡的命運,它至少曾付出過行動去開辟過前路。雖有憾,但無悔。
它是一匹狼。
一匹瀕臨死亡的狼,一匹被人拯救的狼。
救它的人矮小又孱弱,幫它包紮的手法拙劣,喂它充饑的果實苦澀,若非它快油盡燈枯,她已喪于它的腹中。
她太過弱小,她挪不動它,但她每日都會前來,确認它是否安好,受她的照顧,它活了下來。它很想告訴她,它愛吃的是肉,可它無法做到。它有太多次機會吃掉她來飽腹,可它沒有做到。
生活在狼群時,它從未接觸過人類。
同族都說它們受人懼怕,同族都說人不值得信任,遇到她之前,它從未懷疑過這話的真僞;遇到她之後,它認定這話乃是一方偏見。
它已脫離狼群,不受此話約束。于是它跟随着她,離開了那片森林。
她的家住在半山坡上,她不讓它跟着她回家。
山上花多樹少,不利于它隐匿行蹤,她便從家中偷拿了一個刨鏟,用瘦小身軀親授它如何刨土。她把它當成一只犬在對待,這折損了它狼性的驕傲,可它的驕傲本就所剩無幾。
它學會了刨土,也擁有了利爪和尖牙,雖然仍然食不果腹,但它快樂自在了許多。
她仍然每日都帶着食物來看它,她還告訴了它懸崖邊有一個唯她知曉的隐蔽山洞,她讓它更換居所,可它不舍離她太遠,它在遷居前偷偷跟在她身後,并将她家的方位銘記在了心中。
它不再甘于等她來山頂見它,偷跟她下山回家成了它的一大樂事,可它高估了自己的藏匿本事,也高估了人類的包容程度,它被她的生父發現了。
她不再來見它,所以換成它去見她。可每當它想靠近她家,它都會遭到她生父的驅趕,而她則會躲在門邊示意它趕緊逃開。
它聽不懂她生父每次咒罵的是什麽,它和她都是眼神交流,但他的眼神中卻滿是嫌惡,嫌惡得喚起了它稱不上美好的舊時記憶。
他對她十分重要,而它只是想要見她,它本不想拿他如何,可他卻不肯放過它。
最初是棍棒,後來是刀斧,最後是他帶着一批披甲戴盔,手執武器的人類,在山上四處尋覓它。
它蜷縮在石洞角落,連呼吸都不敢大口,才逃過了這一場追殺,可它又能再逃過幾場?
為了活命,它決定離開那座花山,離開前它想要向她道別,于是它趁着夜色,奔向了她家所在,可它卻在途中遇到了拿着砍斧等它上鈎的他。
他又對它喊了那句它聽不懂的話語,或是夜色作祟,拿着斧頭的他看上去異常猙獰,它轉身逃跑,卻又掉進他備好的陷阱,他笑着看它如何驚慌,似乎終于了卻了一樁心願,他又高舉起了砍斧準備揮下,但它卻不甘如此喪命,因為它還沒有見到她。
它擁有利爪、尖牙,連僵硬的土石都不是它爪牙的對手,要撕破那張布滿空隙的繩網,咬破那段柔韌脆弱的脖頸皆是輕而易舉,可它卻未曾想到,這一幕會被趁着夜色帶着鮮肉偷跑出來的她給撞上,它用了最糟糕的方式與她道別。
它又開始逃亡,所到之處驚聲連連,而這一次不會再有人來救它。
它的長相與事跡,都被她曝光在了世間。它也拜她所賜,收獲了一個獨有兇名。
人都不值得信任,它又開始相信這句話語。
兇名在外,除了會吸引前來捕殺它的人,還會吸引與它想法類同的獸。它擁有了同伴,盡管它們并非同族。
它們語言不通,卻已然心靈契合,它們配合默契,也成功攪亂人間,若無那一場似要焚盡萬物的灼魂烈火,它們還能笑得更遠更久。
它本以為自己死亡,它的确已經死亡,但它卻幸獲新生,又一次被人類喚醒。
那人教會它蟄伏,那人教會它言語。
它也因而知曉了其餘同伴,并非都如它這般幾經波折,它們乃是純粹的惡由心生。
它也因而明白了她的生父,曾經無數次咒罵它的話語,他說的是——
“休想禍害我家閨女!”
若它能早些學會人語,世間是否就沒有獦狚。這些年來,它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它已死過一次,遺憾都留在了上一條命,如今這條命上只餘悔恨。
它不能讓曾經的同伴和給它新生的主人察覺它心中的本願,若被察覺,它便再也見不到她。
蟄伏多年,它終于重獲自由,身上肩負着主人交予的重任,可它卻偷偷地更改了前進路線。被迫曝光位置時,主人已無力回天,因為它已被另一批人鎖定了行蹤。
她家已不在半山坡上,半山坡上已沒有人家。
花山成了真的花山,而它卻不知要如何再見到她,而不再吓到她。
是它穿越了時光嗎?它竟在山上看見了十年前的她。
看似是她,卻又不是她。
她的妹妹正好十歲,它咬死她的生父也正好十年。
她們很像,一樣的和善,一樣的不知畏懼,一樣會幫它隐瞞石洞的存在,一樣愛摘取果實來供它充饑,它還想再跟她的妹妹多呆一段時間,但時間卻開始譴責它的行為。
于是它趁着拂曉,以她的妹妹作籌,與前來追捕它的人做了交易。它終于又見到了她,跨越生死,歷經風霜。
她已嫁為人婦,卻還似當年模樣,而它沾滿鮮血,已失去接近她的資格。
它想将她的妹妹放開,她卻哭着讓它帶着她妹妹逃跑,一如從前她用眼神乞求它逃回洞中那般。
可它不能再帶走她的重要之人,可它又不想再違逆她心碎的乞求。
是聽見了它左右為難的心聲嗎?空中竟有一人飛來,借着山頂果樹着陸。
當年實戰與常年受訓的經驗告訴它,此人身份非凡,它本應避免與此人進行接觸,它本應抛下她妹妹奮力逃走,但它卻沒有行動。
而那倏然飛來之人竟也不按常理出牌,那人竟對着它說——
“我來當你的盾牌,你可以帶着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