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惡念
傳令的侍從退下後,雪黛問道:“為什麽要叫我熙怡?”
大概是因為在鼎食軒時聽過夫人這個稱呼,雪黛只對熙怡二字有着特別反應。
“熙怡指和樂、喜悅,看見你的容貌,聽見你的聲音,沒有人不感到和樂喜悅,故稱之為熙怡。”染蘅向雪黛說明了四柱文牒和徽號後,又按照自己的理解,解釋了熙怡的含義。
“可你看見我就沒表現得有多喜悅呀。”雪黛越來越感覺染蘅的解釋不可信了。
既不肯和她一起就寝,也不肯和她一起沐浴,不是急着換房,就是急着趕她出去…雪黛在心中細數染蘅言行不一的事跡。
她懂的東西不多,卻不是個傻子,自然感覺得出染蘅是在親近她還是在遠離。她沐浴前翻完了《太素奇珍記》,別說吃人,連會傷人的草都沒找到,如果染蘅真的願意與她親近,就不會刻意編一個食人草的夢來吓她了。
還是說…記錄奇木異草的書不止這麽一本?雪黛暗暗決定要去萬象樓仔細翻查一番。
“怎樣才算喜悅?”染蘅被逗樂了,“把你抱起來轉上一圈?”
這不跟哄孩子一樣?成,雪黛本身就是個孩子,但她又不是雪黛親尊。
雪黛聽不見染蘅心中牢騷,聞言大喜:“這個提議好!”
“好什麽好?”給你一個臺階,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染蘅趁勢潑出冷水,“用完膳就趕緊去萬象樓,別成天想這些有的沒的,你要補的東西還多着呢。”
“噢…”見染蘅臉色變得嚴肅,雪黛也不敢再鬧,噤聲垂首便夾起菜來。
看着雪黛乖巧吃飯的模樣,染蘅也在心中暗下了一個決定:再過段時間就把她送去厚德院進修,忙起來總不會成天在我面前鬧騰了。
染蘅食量不大,飽腹後她便盯着還在安靜用膳的雪黛看了起來,雪黛以為自己又有什麽地方惹得染蘅不快,心中正忐忑時,卻聽染蘅問道:“需要我給你紮個發髻嗎?”
雪黛沐浴完後就披散着一頭秀發,盡管在太乙見到什麽樣的發型都不足為奇,但染蘅憶起染荨提到的發簪一事,還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
“不要,”出乎染蘅意料,雪黛竟然拒絕了她,“紮着沒披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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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紮起來挺好看,但還是披着頭發更方便。
“也罷,”本就是應付一問,染蘅欣然接受了雪黛的回答,“那你就這樣披着吧。”
随後便輕擡右手,對着戒玺吩咐道:“照夜,你待會兒陪同夫人去萬象樓閱書,注意別讓可疑之人靠近夫人。”
“微臣遵旨,”曲照夜頓了一頓,忽然又道,“…主上,翳鳳郡似乎出現了失蹤人士。”
染蘅眉頭一蹙:“哪來的消息?”
“方才微臣在龍鳳協恭讀完诏書,從宋指揮使那聽來的。”
龍鳳協乃靛龍衛、霁鳳衛駐紮的軍營,宋指揮使則是靛龍衛指揮使宋遠寄。
平素無事發生,兩支近衛軍便以保衛國主安危、維護內城治安為重任;若國主禦駕親征,兩支軍隊中的精銳則會跟随國主出征作戰。
“你讓遠寄帶領幾名金雕将軍飛往翳鳳郡查探,一有消息立刻向我回報。”
“微臣遵令!”
染蘅中斷了傳音,靠到椅背上,神情凝重地思索着什麽,一旁偷聽了全部對話的雪黛見狀,小心翼翼地開口:“事情很嚴重嗎?”
雪黛化形成人不足兩日,對人口失蹤的性質輕重并不了解。
“不嚴重,”染蘅不愛見雪黛露出擔憂表情,擠出笑容回道,“将士們會處理好的,你安心去萬象樓,我晚些還要出宮巡視,就不陪你一同前往了。”
“嗯…”察覺到染蘅笑容的勉強,雪黛沒有不依不饒地追問,她颔首應允,便把這件事默默放進了心裏。
與霁鳳衛中的精英締結血契的契獸并非飛禽,所以曲照夜只能以宮中禦用木車載着雪黛前往萬象樓,染蘅站在枯榮廬外,望着曲照夜把雪黛領出竹林,雙雙不見了蹤影,才心事重重地踱步走回了竹倚齋。
染蘅對雪黛撒謊了,雖然這不是她對雪黛撒的第一個謊,但如果可以,她希望雪黛此生都不會接觸到這個謊言的真相,因為真相的殘酷太容易磨滅天性的純真。
人口失蹤,對于失蹤之人的家庭而言必然是個沉重的打擊,但這樣的個別案例似乎還不足以讓日理萬機的一國之主為此而愁眉緊鎖。
可若是在知曉上一次出現無故失蹤的人,距今已有十年的情況下再來審視此事,一切都将大不相同。
染蘅行至櫃前,取出四國簡史《四合志》,并将其翻至其中一頁細細閱覽。
【鴻蒙六十二年十月,十二兇獸禍世,殘民害物,為禍深酷。兇獸行事詭谲,行蹤難定,追捕困難。四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鴻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日,青陽龍池賢君得一靈草線報,覺知兇獸禍首鬼車藏身于朱明輿州爟燧郡,遂與朱明廉貞賢君共商捕獸事宜。】
【鴻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青陽霁鳳衛指揮使,朱明廉貞賢君之妻翩翾夫人得龍池賢君應允,協同其夫出征朱明爟燧郡,戰殁于鬼車之腹。
朱明阡陌驿主事赤曙,傳薪營營長夏餘歡,銜火使丹昂均戰殁沙場,死傷慘重。朱明廉貞賢君悲痛不已,強引南明離火焚原,痛殺鬼車,鬼車殒,半身癱,此後以輪代步,難享安年。】
【鴻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四國同悲,追谥忠烈。朱明輿州爟燧郡于追谥祭奠改名為鬼州積屍郡,以示後人,倍加警惕。】
【鴻蒙六十二年十二月,兇獸餘黨盡滅,四國重歸安寧。】
每次重讀這一頁的歷史,染蘅的心口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壓過一般,疼痛而碎裂。
歷史事件能被精簡成只言片語,濃縮于一本簡史,但她在那兩個月中所經歷的心境變化,卻無法用寥寥數語來進行概括。
簡史用語簡潔,有太多細節不曾提及,但那些細節卻又是最讓她痛徹心扉的存在——比如龍池賢君喚作染荨,乃賦予她新生的親尊;比如廉貞賢君喚作炎煥,乃炎炘的生父;而那位因她親尊錯判,被鬼車吞食而亡的翩翾夫人,喚作春棽俪,乃炎炘的生母,親尊的表妹,她的表姨母。
簡史也會試圖淡化統治者的過錯,所以它也不會提及,那株所謂提供線報的靈草,其實站在兇獸那邊——鬼車的藏身之處實際藏有十二只兇獸,那株靈草早已與兇獸共謀,要将前來讨伐鬼車之人都一網打盡——親尊太過相信靈草言語,最終釀成了大錯。
當時知情的朱明國人沒有責怪親尊,他們都說是兇惡太狡詐,親尊太純良,但她卻知道親尊心中有着抹不去的愧意,至今未消,盡管她從未見過親尊為此事而顯得頹喪。
傷痛會随着時間漸漸淡化,但愧意不會。愧意會蔓延滋生,逐步惡化成夢魇,讓你在沉睡中也無法逃脫罪業的懲罰。
她能懂得親尊的感受,誰都不知,在某種意義上,她才是罪孽最深重的那個人——因為事發時年僅七歲的她竟然能夠理解那株與兇獸同謀的靈草的所作所為——若她未曾化形,若她修成靈物,與兇獸密謀,害親尊生愧,害炎炘家破,害朱明重創,害四國動亂的那株靈草,會不會就成了她?
每每如此思索,她都羞愧難當。
任何逞兇肆虐的行為都是自偏激想法而來,她上戴天恩,下承地澤,未感恩懷德,反心生惡念,實屬罪大惡極,無可寬恕。
斷獄衙不會審判她的罪孽,但她心中的高衙早已向她下達了判令——她應窮其一生,苦行贖罪。
當年兇獸禍世,便是以人口失蹤拉開的序幕,但願事态沒她想象的那麽糟糕,但願一切只是虛驚一場…
雕刻着青龍,頂立着華蓋的奢華木車,緩緩從青陽宮駛出,朝着不遠處的萬象樓而去。
國主步辇,并非封閉車廂,但道路兩旁卻無人膽敢直視坐在龍辇上的那位花貌佳人——他們敬畏着權威,也敬重着姝顏。
可倘若他們壯着膽子窺望,便會發現乘辇佳人的花容月貌,被一片愁雲籠罩。
不懼風冷不懼霜,唯懼美人颦蛾眉。雪黛臉上已不見她剛換好鳳蓮襦裙從曉妝羞出來時,所帶着的那種惡作劇得逞般的愉悅笑容,她正蹙眉緊盯着她前方身穿鳳紋青甲,腰挂彩翎箭袋的驅辇女侍衛背影,堅持不懈地糾纏道:“曲姐姐,你就告訴我染蘅不開心的真正原因嘛…”
怎麽染蘅身邊的人嘴巴都這麽緊?可她們表現得越遮遮掩掩,她就越想摸清來龍去脈嘛。
曲照夜每聽雪黛叫她一次’曲姐姐‘,神經就多緊繃一分,龍辇雖在平穩行駛,但她回話的語氣卻開始颠簸了:“夫人,您就別再折煞微臣了……”若被其他人聽見,她可就完了!
雪黛一聽,終于确認了曲照夜弱點,乘勝追擊道:“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這樣叫你,曲姐姐曲姐姐曲姐姐……”
“夫人,求您快停下!微臣…微臣這就告訴您!”
曲照夜被雪黛越喊越高昂的聲音吓得亂了陣腳,她慌忙地環顧了周圍一圈,見無人朝龍辇望來,才安心地暗嘆一口:也就只有主上能應付得了夫人了…
正想着,雪黛竟眉頭一展,湊上前來:“快告訴我吧,曲…曲指揮使。”
曲照夜看見雪黛從她身側冒出來莞爾而笑時愣了一愣,但她及時揪住了自己大腿,逼着自己移開了視線:“萬象樓裏有一本叫作《太乙兇獸錄》的藏書,夫人把它讀完便能知曉原因。”不是她親口告訴夫人的總不會受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