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曉夢
“吵醒你了?”
聽到雪黛問話後,染蘅沒有正面回答,她輕輕挪開了雪黛抓着她胳膊的手,走到一旁雕着青龍的竹木盥洗臺前,擰開水管接了一盆清水,又從巾架上取下一條繡着蘭花的幹淨臉帕,将其浸濕後帶回了榻邊:“雖然你應該更習慣在太乙的夜間活動,但看書看累了就要适當休息,洗漱完了便好好睡吧。”
“那你呢?”雪黛靠到榻上,接過臉帕擦臉,但雙眼卻一直盯着染蘅不放,仿佛一眨眼染蘅就會消失一般。
“我去梅衰廂,明晚再換房。”一個盛着鹽水的竹木杯和一根沾着牙粉的齒木刷自盥洗臺朝雪黛飛去,“這房間裏的洗漱用具每日都會更換新的,你可以放心使用。”
“你不和我一起睡嗎?”雪黛并不關心洗漱用具的衛生問題,早上染蘅教過她如何洗漱,她手上接東西的動作雖迅速,卻還是不能理解染蘅為何不和她同榻而眠。
“不。”染蘅無心多言,只擡了擡她手中兀然多出的竹漱盆,催雪黛把口中鹹水吐出。
“為什麽?我們早上不就睡在一起嗎?”雪黛吐完鹹水後歪着腦袋問道。
“那是因為你在我旁邊化了形。”染蘅不想承認雪黛是趴她身上化形的事實。
“這不正說明上天是希望我們睡一起的嗎?”雪黛聯想到了方才從書中學到的天道一詞,舉一反三道。
“…歪理。”染蘅正在凝神操作洗漱用具複歸原位,聽到雪黛話後愣了愣神,險些失誤令身後的杯盆傾翻。
“我說的為什麽就是歪理?你不也說了我們會成為至交契友乃上天的旨意嗎?”雪黛搬出了早上染蘅教她的契友理論為自己争辯。
“……”染蘅無力反駁,扭頭确認了眼用具擺放無誤後才鄭重言道,“我們不能一起睡,明白嗎?若只看外表,你我都是女子,但我的內裏卻與你有着不同。你不光要同我保持距離,還應當同所有與我眸發相近的女子都保持距離,因為我們并不像表面上那麽無害。”
應與體軀相異的人謹慎來往乃靈地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染蘅卻不得不特意為雪黛進行說明,因為她發現雪黛自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她們不該如此親密,盡管從她們現在的契侶關系而言,本該如此親密。
…內裏不同?
雪黛上下打量了染蘅一眼,又垂眸環顧了自己一圈,而後伸出自己左手,沒心沒肺地指道:“…你那裏是比我的更大。”
“……”染蘅順着雪黛的指尖低頭一望,便望到了長在自己身上頗有起伏的兩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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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不準再說這種話。”
有種反被調戲的感覺,警告完後染蘅就欲拂袖離去。
“——別走!我不說了不說了!”
見染蘅想要離開,雪黛心急地朝前撲去,卻不小心絆到了被衾,跌落在了床沿邊——人沒抓到,但手上多出了一條長長的布帶。
眼見自己穿着的束腰袍裙變成直筒長袍的染蘅,退回了榻邊,伸手悶道:“……還我。”
雪黛很是委屈,一把抓住染蘅伸出的手,爬起了身:“…你都不關心我摔得疼不疼!”
染蘅無動于衷:“能自己爬起來就說明不嚴重,快把腰帶還我。”她很累,只想快些歇息。
“不還!”屢次被拒又遭冷落,雪黛也不禁耍起了小性子,“也不放!”
說完,還挑釁地晃了兩下緊緊抓着染蘅的那只手。
“別鬧了,”染蘅突顯頹态,“我要是想掙開,你兩只手都抓不住我。”
“那你掙呀,根本就沒動作嘛!”
有動作就會傷到你啊…染蘅倍感疲憊,癱坐在雪黛旁邊,揉着額頭嘆道:“…一個人睡一張大床不更好嗎?”
“不好,太空了。”聽出了染蘅話語中的妥協味道,雪黛的态度也緩和了下來,“一個人睡覺還冷。”她手腳冰涼,更喜歡靠着體溫暖和的染蘅。
“暖爐不是開着嗎?”染蘅瞄了眼的窗邊連着根細小金屬管道的琺琅暖爐,“與傳薪營直連的暖爐,火是不會自動熄滅的,你想整天開着都沒問題。”
雪黛搖頭:“那也冷。”她又不能抱着暖爐睡覺。
冷就多蓋幾床,染蘅很想這樣說,但卻知道說了也沒什麽用,反倒白白浪費了時間。
“…行了,先放開我。”半晌過後,染蘅輕輕掙了下自己的手。
“我不!”雪黛聽後卻抓得更緊,憤然問道,“你怎麽老想走?是不想跟我呆一塊嗎?”
“……不放我怎麽洗漱?”染蘅側首反問,眼中滿是無奈。
“你肯留下來啦?!”雪黛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聞言當即松手,興奮地朝左撲去。
染蘅卻在此時麻溜地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盥洗臺:“我睡左邊,你睡右邊,各蓋各的…還有,以後別動不動就撲過來。”
“哦…”再次撲了個空的雪黛嘴噘得老高,雖然應了下來,眼珠子卻骨碌碌地直轉。
染蘅每天都會做夢,從她化形成為染蘅那天起,就沒有一天例外過。
幼時的夢境模糊,長大後夢境卻變得清晰,夢的內容有好有壞,有的她醒後能夠想起,有的她醒後卻毫無記憶。
六千五百多個日夜,難免有些夢境重複,而在某一個重複了上千次的夢境中,她總是以一株草的形态存在——那是她的原形。
她不知自己曾經是在哪個山野紮根成形,在她的印象中,她的世界只有一道能夠照進微光的傾斜狹縫,若見不到狹縫閃光,便只有一片昏暗。
除了一捧黃土、幾粒石塊,她四周再無一物,即使有,當時不具靈智的她也無法感受到任何。
沒有靈智的一株草,本不知何為怒放,何為枯亡,她能做的,只是等待上天偶爾的憐憫,為她多射入幾寸陽光,多飛入幾滴雨露。
可如果她當時擁有了靈智,一定會憎恨上天的不公吧。
同樣是一株草,有的土壤肥沃,茁壯成長,有的吸收精華,被奉為祥瑞,她卻又缺光又缺雨,獨自掙紮着過活每一瞬——且無論她怎麽掙紮,都注定要比它們先亡。
動植非人,不學道德。若在那時又出現一名與她想法不謀而合,邀她逆天而行,聯手報複上蒼的同類,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應和它吧。
她對生有多渴望,便對死有多恐懼。無所謂是否鬧得生靈塗炭,只要她自己無事便好,哪怕生機已殒,早該消散,她也要堕落成屍,靠殘害蒼生來茍且偷生。
“還好我當時不具靈智…”每次從這樣的夢境醒來,她都會如此感嘆。
如若不然,她恐怕就成了四國歷史上第二株禍國殃民的鬼屍草……
“染蘅…染蘅…你怎麽哭了,你醒醒——”
昏暗無光的世界中驀然照射進刺眼光芒,染蘅努力擡起沉重的眼皮,便看見了一張寫滿擔憂的白淨臉龐。
“無事…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染蘅尚未從夢境中緩過神來,她躺平捂住雙眼後就不再言語,甚至沒有質問雪黛為何會睡在她的懷中。
“夢到什麽了?”
雪黛與染蘅相反,昨晚趁染蘅睡着偷偷鑽進染蘅被窩後,她就一夜無夢地安睡至晨間,若不是被染蘅滴落的眼淚砸醒,她還能繼續酣睡好幾個時辰。
“……夢到我變成了一株草。”
染蘅沉默了許久,才悶聲悶氣地回道。
“變成草有什麽吓人的?因為不能吃東西了嗎?”
雪黛撐起身子,好奇地看着躺着一動不動的染蘅。
“…誰說不能吃東西,我吃人,食人草。”
“…吃吃…吃人?”雪黛想象了一下畫面,不自覺地揪緊了被衾,“你你你…你都吃了什麽人啊?”
“吃了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娃…那女娃知道要被我吃掉的時候哭得天崩地裂,但我還是毫不留情地把她吞了下去。她血肉越模糊,我就咀嚼得越開心,到最後除了一灘血水她什麽都不剩。”
“好好…好恐怖……”
雪黛邊聽邊往後挪,悄悄拉開了與染蘅的距離。
“——知道恐怖你還不趕緊讓開,說不定哪天我就把你給吃掉了。”
見目的達成,染蘅也懶得再裝,掀開被衾就翻身下榻,心中則想:就知道她沒那麽聽話,幸好我睡前穿了裏衣。
“你…你去哪呀?”雪黛化形初日就一直跟着染蘅在外奔波,已下意識地把染蘅的行程看成了與她自己相關的事。
“我要上朝,”染蘅取走衣架上的公服,随即朝外走去,“你接着睡,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想去的地方就按着門邊木鈴告訴竹林外面的侍從,只要不是什麽離譜的要求她們都會滿足你。”
“知道了…”
“那我走了。”
“嗯。”
見雪黛點頭,染蘅立時關上蘭栖築房門,拐去梅衰廂洗漱更衣,但獨留蘭栖築的雪黛卻沒有馬上躺下補覺,反而拿起了一旁炕桌上的《太素奇珍記》翻看,邊看還邊嘀咕:“真的會有吃人的草嗎?”